出了办公室,已经是晚上九点,污染指数居高不下的城市夜空,黑蒙蒙的没有一颗星星。
老爷子打电话说下周可能会回来,时萝想到今晚家里又只剩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寂寞地自娱自乐,就觉得十分……轻松惬意啊!打算临睡前给某人设计一幅Q版头像。
她刚发动车子,手机铃声就响了。“席之岚”三个字在屏幕上闪动,她立刻开心地接听。
“萝萝,休息了吗,刚开始实习,很忙吧?”
表姐的声音一如既往,是女生里难得一闻的中低音,低而不浑,厚而绵绵,尾音带着些微沙哑的磁性又不失通透,能把《你的眼神》唱出不亚于蔡琴的韵致。
时萝的耳膜被美声熨帖,舒服地叹口气,答:“刚下班呢,一整天马不停蹄的。”抱怨归抱怨,却有几分甘之如饴的味道。
“但很充实,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义,所以即使累也觉得心里舒坦,对吧。”席之岚善解人意地说。
时萝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最后一点累意也没了。对了,上次说要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不凑巧你去看房了,今天我刚吃完单位食堂,改天好吗。”
“好啊,改天我请你,虽然你实习期有工资领,但好钢还是花在刀刃上。另外我从国外给你带回来一套化妆品,出了校园就是大人了,平时画个淡妆,自己也赏心悦目呀。”
“又给我带礼物啊,表姐我爱死你了,mua!”
“我也爱你,我的萝萝宝贝儿。累了就早点休息,回头电话联系。”
通话挂断,时萝把那个“mua”印在了手机屏幕上:表姐怎么就这么好呢,又成熟大方,又温柔体贴,为人处事没得挑,还是个学霸,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女神。
至于她的男神……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一个白衬衫、黑长裤的男人身影,时萝抿嘴,愉悦地笑了。
她的车刚驶出市局大门,一眼就看见路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影,笑意愈浓。
缓慢驶近,车窗自动降下,她轻轻地、俏皮地摁了一下喇叭。
三月微凉的夜风中,陈南泽停住脚步,转头看去。
车窗内,时萝的脸被路旁灯火映亮,仿佛光洁细腻的骨瓷,皎洁地散发微光。
她看起来不太有精神,眉梢眼角带着长时间工作后的疲倦,但望向自己时,那缕倦意如汤沃雪转瞬消退,只留下一抹轻快的微笑。
想起她跟着刑警队的男人们奔波劳累了一整天,走访、爬楼、参与追捕,还险些被嫌疑人伤到,却始终没有一句怨言,连撒个娇都不曾有,直到月上中天了还没回到家,陈南泽心底抽了一下,有种微微的酸涩。
“上车,我送你回去呀。”时萝招呼他。
陈南泽摇头:“不用了,我在这里等4S店的员工把车开过来。”
时萝想想也是,他能买得起燕市中心地段的大房子,自然也有车,自己老想载他,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她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神,说:“好,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陈南泽忽然生出了几分后悔之意——他为什么要实话实说?顺理成章地坐上时萝的车,再给4S店发信息,让他们把车开到自家楼下,不好吗?
他的脚像被根细而韧的尼龙线拴住,不由自主地往车门方向扯了一下。但此刻时萝的车已经向前滑出几米,他踩进了一团时不我待的空气中,只好目送着对方的车尾从视线里消失。
时萝一边开车,一边懊恼刚才生硬的道别话语,活像自己因为对方不领情而甩脸子似的,太丢人了。放在旁边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是短信。她在等红灯时抽空戳开一看,是陈南泽的留言:
“谢谢,下次再坐。好好休息,晚安。明天见。”
她的心情从谷底乘着对流空气嗖的升了上来,抓紧红灯最后十秒倒数,运指如飞地回复:“晚安——”
输入法在“晚安”这个词后面,自动关联了一个常用词“么么哒”,“么么哒”后面又自动关联了个表情符号(づ ̄3 ̄)づ,她手指一抖多按了两下,竟然一不留神发送出去了!
时萝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晚安么么哒(づ ̄3 ̄)づ”
……完蛋了!
她隔空“么么哒”了一个刚认识才三天的男同事,还用了一个看起来就十分脸大卖蠢的表情,这算是职场性骚扰吗?对方会不会觉得她是个轻浮不靠谱的人?鉴于陈博士冷僻内敛的性格和脱离了普罗大众低级趣味的脑回路……完全有这个可能!
这下是尴尬妈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明天还怎么见面啊,难道一见面要道歉说“对不起昨晚发错信息,其实我没想‘么么哒’你的”吗?
时萝把手机丢回副驾驶座,羞愧万分地捂住了脸。直到后面车子等得不耐烦,用喇叭催她,她才唉声叹气地重新发动车子,软塌塌地开回了家。
当晚她废掉了七张Q版头像的手绘稿,不满地揉皱第八张扔进垃圾桶,悻悻然扑到床上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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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市局刑警队长办公室,夏印天推门走进,对正在办公桌后写工作记录的陈南泽说:“已经把熊萌的未婚夫查了个底朝天。”
熊萌的未婚夫叫李茗瑞,29岁,从一所三本大学毕业后换过七八种工作,没有哪一次持续时间超过半年,到现在还飘着没找到下家,成天在网吧、台球室流连。总之就是八个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为此熊萌没少跟他吵架,因为没钱买房,婚期一再拖延,差点黄掉。上个月起他突然带着熊萌开始四处看楼盘,上周直接付了270万首付,购买“缇香水岸”的一套商品房。
“你说他年收入6万不到,父母又是二线小城市的退休工人,每月领着不到三千的退休金,这两百来万是哪儿来的?”夏印天问。
“把他带来问问不就知道了。”陈南泽头也不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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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给的呀。”审讯室内,李茗瑞一身花里胡哨的潮男打扮,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没赚到什么钱,可我姐命好啊,嫁了个金龟婿——百瑞安房地产公司的财务主管,拿出个两三百万的,还不是小意思。我这婚事老是定不下来,我爸妈那个急呀,成天打电话骂我姐,说就这么一个亲弟弟还不上心,白养了个没心没肺的闺女。最后我姐哭唧唧地给了我一张300万的银行卡,还叫我千万不要告诉姐夫。”
“怎么,这笔钱有问题?哎我可说清楚了啊,我姐这钱哪来的我一概不知,事儿出在她身上你们找她,反正合同签了房子就是我的,绝对没有退回去的道理!跟你们说,我也是学过法律的……”李茗瑞激动地瞪起了眼。
夏印天甩门而出,在办公室里对陈南泽吐槽:“什么人这是!啃老啃姐理所当然,出点事就往家人身上推,自私到极点了!”
陈南泽恍若未闻地抽出一支水笔,在白纸的左右两端,分别写下两个名字:
卫娜(演员),骆虹(百瑞安老总)。
“你看,这两名死者,一个是没名气的小演员,一个是房地产公司女老板,人生轨迹看似全无交集,但是——”
从卫娜开始,他在两个名字的中间逐步加上:
→熊萌(卫娜经济人、李茗瑞未婚妻)→李茗瑞(李茗烟弟弟)→李茗烟(刘景枫妻子)→刘景枫(百瑞安财务主管)。
最后画了个粗重的箭头,直指骆虹。
“看到没有?在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网里,两个陌生人之间,只要通过最多六个人的转折,就能搭上关系。”
夏印天咋舌:“这个规律适用于每个人?”
“理论上是。”陈南泽说。
“什么时候试试咱俩之间,转折几个人就能搭上关系?”夏印天好奇地问。
陈南泽无语:“一个都不需要。咱俩是同事,这就是直接关系。”
夏印天尴尬地嘿嘿笑两声,觉得自己只要站在对方的光环笼罩范围内,就跟中了负面buff似的脑筋有点短路。
“现在该怎么做?”他干脆放弃治疗,把决定权交给对方。
“如果整个公司只有一个人是老总的心腹,毫无疑问就是那个管财务的。调查百瑞安公司财务主管刘景枫,看看他知道些什么与案子有关的内情——亦或者,他本身就是当事的一员。”
夏印天点头,转身就要去布置任务,陈南泽忽然从背后叫住了他。
“二天……”
夏印天觉得他这欲说还休的腔调稀奇到不正常——专业相关时,他是江河滔滔;社交生活中,他是拧紧的水龙头。这种滴滴答答的小水流算怎么回事?顿时连纠正名字都忘了,夏印天在脑补中悲壮地做好了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心理准备:“什么事,尽管说!我这人你也知道,靠谱,讲义气,还守口如瓶。”
陈南泽在心底给这家伙的最后一个自定义词打了个浓墨重彩的×,但仍然问出了口:“今天……时萝呢?也不在法医室。”
“咳,你问她呀。”这个问题简单过头,与预估值落差太大,夏印天随口答,“她被叫去隔壁的法医检验鉴定中心帮忙了,有个交通事故尸检,人手不足。”
陈南泽淡淡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做记录。
夏印天:“‘嗯’,就这么一声?”
陈南泽:“一个单音节的语气助词,需要几声?”
“不是,你什么时候主动关注过案子以外的人啊,怎么单单就问起了阿萝呢?”夏印天琢磨来琢磨去,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哎我说你是不是对她……”
陈南泽面无表情地写着字,是一座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雕。
夏印天越想越觉得可疑:“她对你好像也和对别人不一样……老往你跟前凑,还给你打菜!”
“你俩要是敢背着我勾搭成奸,我就一把火烧死——烧死我自己!”夏副队长悲愤欲绝地说。
陈南泽对单身狗的哀嚎充耳不闻,一个念头自顾自地在脑中飘荡:时萝该不会是因为昨晚回复的那条信息,今天才避开他吧。
那条信息……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