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时萝开车去市局，在法医室报道完，接到一个通知。因为老爷子被津市借走，她成为3.12凶杀案专案组的跟组法医之一，虽然理论上实习生不能独当一面，但夏副队长点名就要她。
进了队长办公室，时萝发现夏印天更早一步，正坐在办公椅上一边看电脑，一边就着甜豆浆啃南瓜馒头。
陈南泽也在，坐在沙发上看资料。
“阿萝来啦。”夏印天叼着半块馒头，从咧开的嘴角边喷出一声招呼。馒头差点落地，他手忙脚乱捞住。
“叫我时萝。早安。”时萝朝二哈点点头，随即把目光转向陈南泽。
她有点不太敢细看他，又忍不住打量：他脸色有点苍白，像是昨晚没有睡好，然而衣服换过了，领口袖口掖得整整齐齐，一个褶子都没有。他的房子还不能住人，应该是在酒店度过了一个晚上，也不知住得习不习惯，跟前台能不能沟通顺利……
陈南泽抬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做你该做的事。
时萝心头一跳，赶紧收回目光，问夏印天：“在看什么？”
“监控录像。卫娜死亡当天，星家泊小区两个大门通往她所住楼层的几条路线。”夏印天嚼着馒头，口齿不清地说。
小区不比骆虹所住的别墅，人来人往的，夏印天猜测凶手也许存在浑水摸鱼的心理，认为只要避开电梯监控，其他问题不大。只要对方存有一点侥幸心理，被小区内任何一个探头拍到，就会留给警方破案线索，所以他分配了几个刑警一起看，寻找可疑人员。
“这工作量可够大的，长时间近距离看电子屏幕，容易导致视网膜脱落。”时萝出于职业本能提醒道。
夏印天苦笑：“时法医，您能说点吉利的嘛。还有陈博士，您有什么好建议？”
“追查那个带川省口音的报警者。”陈南泽想了想，问，“卫娜的个人资料中，户籍和出生地都是本市，但你还记得，她被害那天晚上点的都是什么菜？”
夏印天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红通通一片都是辣的……”
陈南泽一样样数道：“番茄鱼片、口水鸡、五香兔头、简阳羊肉汤、红油抄手，都是地道的川省蓉菜。你翻过她的冰箱吗，里面有什么？”
冰箱？跟命案有什么联系？夏印天当时没有关注这种羚羊挂角的细节，这会儿听到报菜名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觉得手中那块从街边小摊买的南瓜馒头满是香精味，实在难吃得要命。
倒是时萝回忆了一下，立刻回答：“冰箱里有酸奶和水果，还有两盘菜，看新鲜程度应该是中午剩下的。一盘麻婆豆腐，一盘放了很多青红椒的回锅肉，都是川省家常菜。当时我闻到这两道菜的味道，感觉做得蛮普通，招待客人有些拿不出手，难怪要点餐。哦对了，她还在冰箱里囤了不少辣酱呢，什么剁椒酱、天车香辣酱、郫县豆瓣酱。”
举一反三，很好，陈南泽朝她认可地点点头。
“她一个本地人，如果说点餐是主随客便，那为什么日常饮食也全是外地口味？昨晚我——”他忽然停顿了一下，过滤掉“尝到时萝做的家乡菜时”这几个字，接着说道，“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一条被忽略的线索。”
时萝敏锐地听出陈南泽过滤了一条什么信息，如果当众说出来，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不说别人，夏二哈十有八九要吱哇乱叫的，这样岂不是全队都知道了？
过不了两天，就会传到罗近山耳中——哦，他的还没毕业的乖女儿，在他前脚一走，后脚就把刚认识一天的男人领回家，孤男寡女共进晚餐。老爷子还不得升腾着居高不下的血压，从津市冲来抽……抽她估计舍不得，抽个把乘虚而入的野男人倒是更有可能。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激灵，递给陈南泽一个“对，守口如瓶”的眼神。
陈南泽朝她惊鸿沾水地一瞥，心底有数。
夏印天对两人瞬间的眼神交流浑然不察，还在等他的刑侦顾问继续。
“报案者的口音和死者的口味，只是巧合吗？”陈南泽缓缓摇头，引用了一句源自机械唯物主义的理论，“‘世上没有所谓的巧合，有的只是必然的结果’。”
夏印天有点茫然地挠了挠后脑勺：“你的意思是……卫娜跟川省有某种关联？”
陈南泽望向一直背靠窗台、听他们讨论的陈巽：“陈巽，你说呢？”
电光石火之间，轮到夏印天和时萝交换眼神了——
夏印天：来了来了，那个“不存在的人”！我演技不行，随机应变什么的就全靠你了小姐姐！
时萝：你是副队长啊，那个“陈巽队长”不找你说话，找我说，合理吗？
夏印天：管他合不合理，反正你能hold住就行。
他们在陈南泽身后“眉来眼去”，却不知陈巽朝夏副队长下了命令：“录像先交给其他人看，你跑一趟户籍民警那边调档，再去筛一筛卫娜的人际关系，去她经常出入的地方走访。”
夏印天半晌没反应。陈南泽嫌他不靠谱，时不时脑子要掉线，微微皱眉。
时萝一看，事态不妙，脑筋飞转——如果我是队长，现在会怎么安排？
她尝试着对夏印天说：“队长都说查户籍了，你就把录像放放，这么没技术含量的活儿谁不能做呢，去……呃，对，去调查卫娜的人际关系，还有她经常去的地方。”
夏印天见陈南泽缓眉，想是话茬接上了，松口气说：“这些之前都已经排查过了，公司、片场、经纪人家，还有她的常住处。”
时萝顺着自己的思路走：“其他地方呢，譬如消费场所，她外表光鲜注重保养，肯定经常光顾美发店、美容院、健身房之类。”
“那我们分头行动，我再去调档、排查人际关系。”夏印天迫不及待地拉开抽屉，拿车钥匙。
时萝先是给熊萌打了个电话，问清卫娜常去的一些消费场所地址后，说：“我和陈博士去走访。”
夏印天意外：“南泽也去？他能适应人多的环境吗？”
“这不是还有我在嘛，我会多注意的。”时萝说。
夏印天还有点放不下心。陈南泽默默起身，用行动表达他也要参与走访的意愿。夏印天只好点头：“那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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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时间，时萝和陈南泽开车走访了一家发型设计工作室、一所美容美体中心、两家餐饮店，最后到达某中央商务区的一栋大楼前时，日已过午。
大楼12层是一所高档健身中心，其余楼层被不少公司、商户租用，此时正是员工们中午下班去吃饭午休的高峰期。
时萝七拐八弯地去找停车位，陈南泽走进一楼大堂，刚好三部电梯同时开启，涌出一大群脚步匆匆的男女，他被瞬间淹没在人流中。
无数气息拥挤着，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向后趔趄了一下。
四周到处是陌生的长相、陌生的声音，如劈头盖脸拍打而来的浪潮，要将他彻底淹没。陈南泽感到一阵心悸，手心后背渗出冷汗，只能死死抿住嘴唇，咽下满腔的紧张与抵拒，脚下不自觉地步步后退。
像独自悖行于整体划一的进程中，他成了一个随时要被这个空间甩出去的、孤单而特异的存在。
开关门声、脚步声、手机铃声、笑声、交谈声，前台倒咖啡的水流声，甚至是圆珠笔杆被摁动的哒哒声……无数嘈杂被放大了百倍千倍，轰然作响地向他席卷而来，他在被整个世界吞噬的恐惧中捂住了双耳……
“陈博士……博士？”时萝的呼唤模糊地传来，他的肩膀被一只温热的手扶住，“没事吧博士？”
陈南泽急促地喘着气，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如同溺水者攀住一根浮木，额上满是汗珠。
时萝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这里人太多，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先出去，找个清净地方透口气。”
陈南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是一种类似睡莲叶和水生薄荷混合而成的清新，在这浊热混沌的空间里，用独属于“时萝”的明晰透彻，开辟出一条狭窄却坚定的逃生通道。
像攀岩者跌落前攥住了安全绳索，像濒临灭绝的生物找到最后的栖息之地……他毫无预兆地抱住面前的女孩，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呼吸这香气，紧崩到几近断裂的神经逐渐安定。
时萝整个儿僵直了。她呼吸停顿，血液在全身沸腾，一股脑儿泵入心脏时，忽然就冷却了下来——
这两年，他一定过得很辛苦吧。究竟是怎样讳莫如深的精神创伤，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应激反应？
作为这方面的专家，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己心理上出了问题，却无法阻止地看着自己向深渊一点点滑去。他挣扎过吗？求救过吗？愈合过又重新撕裂过吗？
他……放弃过吗？
时萝咽下喉咙中的梗塞，抬起手臂，掌心在男人后背轻柔抚摸，憾恨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最后只能无力地安慰：“放心，我在这里……”
陈南泽用鼻音模糊地“嗯”了一声，不愿从这个怀抱中脱离，直到听见陈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喂，你们还要抱多久，很多人在看。”
像被针扎到似的，他陡然松开怀抱，后退了一步，简直不敢看时萝的脸。
——他竟然强行拥抱了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女孩子！她会不会认为他不怀好意，继而气恼地拂袖而去？就算她狠狠骂他一顿，甚至打他几巴掌，那也是他活该。
然而想象的这一幕并没有到来，他发现时萝只是满脸歉疚与心疼地看着他，眼眶湿漉漉的，仿佛是她自己冒犯的他。
“你……”
他翕动嘴唇，刚吐出一个字，陈巽又插了句：“我这个电灯泡真晃眼，对吧。”
陈南泽这才注意到他，心底带着突来的疑虑：陈巽不是一直在办公室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模糊的念头闪过，他又恍然回忆起，陈巽的确是上了他们的车，和他一起坐在后车座，半路上还跟他聊过几句。
他竟然对好友的存在视而不见，就像对方完全消失在空气里一样，尽管只是短短的小半天时间，仍令陈南泽感到隐秘的不安和自责。
这种事之前从未发生过，是因为他把关注力过多地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因为……时萝？
陈巽神情有些严肃，却远没有达到生气的程度，只是微微皱起眉：“人不舒服，就先回局里休息，这事让其他人来办也无妨。”
陈南泽缓缓吐出一口气，摇头道：“我没事，上去吧。”
“还要继续吗？”时萝用担心的语气问，“你刚才恐惧症发作，要不回车里休息休息，吃个午饭，下午再来吧。”
“我真的没事，缓过这下就好了。”陈南泽似乎不愿多说，绕开人进人出的电梯，从消防通道的楼梯走上去。
时萝本可以搭乘电梯，但又放心不下，只好快步跟上。
一口气爬到12楼，陈南泽扶着栏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两年足不出户，他的体能比从前下降了不少。陈巽双手抱臂，背靠栏杆，像认真又像调侃地说了句：“等会儿进去问完话，你要不要顺道办张健身年卡？”
“不要。”陈南泽直起身，漠然道。
时萝气喘吁吁地爬上了12楼，弯腰手撑膝盖：“我……我不行了，得歇口气，等我一会儿啊……”
陈南泽见她肺里拉着风箱，呼吸都要抽断了，想也不想地伸出手给她拍背顺气。“抱歉，我走太快了，没顾及你的身体。”他轻声说。
时萝摆手：“不不，是我爆发力不行，短跑考试都是踩着及格线……但我耐力挺好的，走个三四十公里山路不成问题……你信不信？”
“我信。”陈南泽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本想为她擦拭一把汗水，临了又心有顾忌地缩回手，只是把纸巾递到她面前。
陈巽呵呵一笑：“我先进去看看，你们慢慢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