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文件夹中抽出两张照片,并排摆放在茶几:“这张照片是被钉在画布上的死者;而这一张照片,是她生前所临摹的油画其中一幅,就摆放在工作室里。你们仔细对比一下。”
陈南泽专注地看那两张照片,临摹的油画看起来有些眼熟:上方的天空黑暗严酷,死死压住了黄色的麦田,绿色的三岔小路徘徊不决地伸向远方,群鸦像浓重的黑线架在夜空。画面极其骚动,色彩浓烈、压抑而完美。密布的短而硬直的笔触,充满了紧张不安与阴郁不祥,又带着某种悲伤而激奋的震颤感。
“《麦田群鸦》,据说是梵高精神病再度发作,饮弹自杀之前的作品,预示死亡之画。真实作画背景不可考,但这种是大众主流说法。”
陈南泽声音低沉地说着,目光移向另一张照片:“唐鸥鸥尸体上被泼的颜料,头顶上方是蓝黑色,上身是夹杂道道黑纹的金黄,下身红绿相间……凶手比照着这幅临摹的油画,来摆布受害者的尸体。问题是,工作室里那么多油画,为什么是这幅?凶手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还是他内心某种情感的投影……”
他沉吟片刻,对夏印天说:“你打个电话给唐睿,问问关于油画的事。”
夏印天正在啃长棍面包当宵夜,以食物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闻言只好咽下满嘴面包,接受指使去打电话。
问完后他回复:唐鸥鸥经常临摹后印象派油画,其中最喜欢的就是梵高的《麦田群鸦》,她反复临摹了好几次,把不满意的都撕毁了,才留下了这一幅。
之前唐睿为了跟一个附庸风雅的大老板谈生意,曾想说服他姑妈,把这幅临摹品送给或卖给他。但唐鸥鸥很是固执清高,认为卖给市侩商人装点门面是对艺术的亵渎,无论唐睿怎么说都不肯,两人为此还起了争执。
再加上卫娜的情妇身份曝光,唐鸥鸥更是对唐睿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两人已经有快一个月没单独见过面了。
陈南泽默默思忖良久,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之前说过卫娜接拍了一部小制作网络剧,是她目前为止唯一的作品?你再详细说说。”
夏印天已经基本适应了他跳跃性的说话方式,回答:“对,卫娜是女二号,演个办公室花瓶兼小三,真是戏如人生。”
他边说,边在办公桌电脑上打开某个视频网站,指给他看:“家庭伦理剧,正室联合婆婆斗小三,小三昏招频出自食恶果,丈夫在爱的感召下回归家庭。哎妈呀你说这是什么鬼剧情,狗血恶俗,难怪没人看!”
陈南泽俯身看电脑屏幕,指着“本集简介”中的一句话标注:
许盛妍被骂花瓶,庄昕好心劝架反被挠。
“打开这集。”
夏印天点开那一集,拉着滚动条逐段浏览。
“停一下,倒退60秒。”陈南泽说。
剧情正演到两个公司女员工在洗手间里扯闲话,说许盛妍不愧是办公室花瓶,业务水平不咋样,光靠一张狐媚脸在老板面前晃悠,奖金拿得比她们还多。
许盛妍无意中听到,当场就发作了,指桑骂槐地在办公室说:“花瓶怎么了,既漂亮还是艺术品,永远都花香缭绕的,没有男人不喜欢;不像有的女人,嘴贱人丑,倒贴给男人都不要,别说花瓶了,连当马桶的资格都没有。”
那个说闲话的女员工当即扑过来撕她,女主角庄昕赶紧带着几个同事拉架,被许盛妍迁怒挠了一脸红印子。
夏印天看完这一段,点评道:“卫娜确实漂亮,可要说演技嘛……我看她在演员中也属于花瓶类,算是本色出演吧。”
“如果有人不明白这是‘出演’,而把它当成了‘本色’呢?”陈南泽喃喃自语,“他会认为,卫娜以当花瓶为荣……”
“什么意思?陈大博士,你再说清楚点。”夏印天疑惑地追问。
但陈南泽不再开口,仿佛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发现?哎,你是不是已经想到凶手是谁了?”夏印天追在他身旁左转右转,连声催促。
最后陈南泽被他催问得受不了,说:“我是有了猜测,但也只是猜测,需要足够的证据来证实。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
“我说你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嘛,你就先跟我说说……”夏印天还在不死心地纠缠。
陈南泽不堪忍受地逃出房间前丢下一句:“明天我们再去唐睿那边一趟,要说什么、问什么,我会事先告诉你。”
时萝略一踌躇,拎起包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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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萝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搭话理由——她忘记把备用钥匙还给陈南泽了。
就是共进晚餐那天,对方寄在她这里,让做卫生的家政阿姨可以通行的钥匙。
于是她冠冕堂皇地追了上去。
“那个,钥匙忘记还你了……”她小声说着,心里隐秘期待着对方说一声“不用还”。
——这怎么可能呢,毫无理由地把自家钥匙交给一个刚认识的异性同事,未免太荒唐,她赶紧掐死这个念头,把它挫骨扬灰。
陈南泽定定看她,目光深沉,随后伸出一只手掌。
时萝用一种生怕自己反悔的速度,赶紧把钥匙放上去。
银色的金属钥匙在陈南泽的掌心中反射灯光,圆润的一头如美梦,尖锐的一头是现实,他收拢五指,紧紧握住,任凭坚硬的齿状边缘勒进皮肉。
“谢谢。”他低声对时萝说,心底情真意切,面上难露半分。
钥匙还完了,可是不想就这么分道扬镳,怎么办?时萝努力寻找新话题,灵机一动说:“我给你拍张照片吧。”
“?”
“上次不是答应给你画一幅Q版人物头像吗,拍张本人照片,参考着才好画。”其实她手绘根本不需要参考照片。陈南泽的形象就在她心里,清晰又丰富,可就是太丰富了,每一面都好,都是她的钟爱,反而不知道该选择哪一面去展现。
陈南泽点头。时萝赶紧掏出手机。
对方没有摆任何姿势,只是随意地向前走到过道窗边,等待后来者似的转过脸——灯光下他的侧脸湛然若神,映在窗玻璃上的那一半剪影却讳莫如深。
美以一种实质化与光影化的形式,在这瞬间被定格。
时萝抓住机会,按下连拍。
放下手机,她发现陈南泽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微怔后,忽然领悟过来,他是真的在等她。
不急切,不催促,甚至连自身都没有意识到,默默等待着她。
时萝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追逐的勇气——什么宠辱不惊、安之若素,在这份等待面前毫无意义,她不在乎后果,不需要退路,只要他。
她豁然开朗,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揽住了陈南泽的胳膊。
陈南泽:“……?!”
时萝微笑:“我帮你垫付的房屋清洁费共计1440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陈南泽微怔,另一只手伸进外套。
“不要现金,不要转账,只允许分期付款。今天先付首期——请我吃顿好的。去哪家店我说了算,因为就算征求你的意见,你也只会说‘好的’和‘都行’,对吧?”
皮一下我很快乐,时萝觉得那个轻松自在的自己又回来了。
陈南泽点头,想要抽出被圈制的胳膊,但女孩用臂弯夹得死紧,活像一松手他就会赖账跑掉。
他只好纵容地携着她向前走,轻声道:“你说了算。”
欠钱总归要还清,请几顿客而已,也不至于过界吧,他聊以自慰地想。
时萝领着她的男神,来到请席之岚吃饭的餐厅,就坐在之前那个幸运座位——准是上次那顿饭给她带来的好运气,赞美表姐!
本着每顿省点,多约几次的心态,她只点了两个素菜一道汤。倒是平时对饮食没什么要求的陈南泽看不过眼,截过菜单本子,又点了三道荤菜。
“多吃点,你最近挺辛苦,瘦了。”他说。
“有吗?”时萝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脸甜蜜的笑意。
慢悠悠地用完餐后,她按捺心中不舍,与陈南泽道别,开车回家。
进了家门,她把包一扔,就扑向书桌——灵感不可浪费,设计人物头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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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市换季时气温有些起伏不定,前几天还倒春寒下着小雨,今天却碧空如洗、阳光热辣,温度一口气升了9度。
在前往唐睿临时住所的路上,夏印天一边开车,一边解着领口的扣子,热得直冒汗。作为住出租房的光棍,无从享受专人打理衣物的待遇,他还穿着昨天的秋冬执勤服。
反观陈南泽就比他清爽多了,下身是条薄款黑色便裤,上身一件款式简洁的白衬衫,领口袖口干干净净,散发出洗衣液的淡淡柠檬清香。
“劳驾,给我递一瓶水。”夏印天向他伸出手。
“开车不能喝水。”陈南泽拒绝了他,停顿一下又说,“待会儿进屋再喝水。你说过唐睿办公室的茶叶非常好是吧?”
“对,唐睿爱喝功夫茶,他说助理周舟泡得一手好茶。”
“等会儿唐睿一定会让周舟泡茶待客,到时你就对周舟说‘喝什么功夫茶,还不如直接给我来一整桶纯净水’,语气肯定一点、强烈一点,看他什么反应。”
夏印天愣了愣:“干嘛?”
“照我说的做。”
“……哦。”
他们抵达时,唐睿正在书房里给徐林辅导高二的功课,见警方来访,彬彬有礼地请他们在客厅落座。
“两位警官辛苦了,为了查案四处奔波。周舟,给警官泡茶——你们想喝红茶还是绿茶?我这边还有上好的武夷岩茶。”
夏印天喉咙里快要冒烟,忍着扑鼻而来的茶香味,对正在专心淋杯纳茶的周舟说:“喝什么功夫茶,还不如直接给我来一桶纯净水痛快!”
唐睿吩咐:“先去帮夏警官拿点水。”
周舟点头,走到餐厅角落的饮水机前,真扛起了一桶纯净水,走过来放在夏印天面前的实木茶几上,还体贴地撕开了封口,捅掉塑料活动塞:“夏警官,请喝水。”
夏印天错愕地看着面前20升的桶装水:“……周助理,你真会开玩笑。”
“啊?”周舟眼神疑惑中带着忐忑。
“周舟,你干什么呢。”唐睿哭笑不得地说,“不好意思啊,夏警官,你看我这助理吧,人老实内向,做事认真态度也好,可就是有一点,不太分得清人家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所以有时就会闹这种乌龙。”
周舟也意识到自己又丢了老板的面子,连连道歉。
夏印天摆摆手:“不用不用,多大点事,也值得道歉?”
“应该的应该的。”唐睿起身亲自倒了一大杯水递过去,“你不知道,上次我在路上看见一个男孩,长得跟我那在国外读书的儿子有七八成像,就随口说了句‘那肯定是小磊的双胞胎兄弟,出生时给弄丢了’,结果你猜这么着,他上前把人手一牵,就往车上拉。那孩子也懵了,就这么跟着上了车。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家母亲在后面尖叫‘抢孩子了,抓人贩’,害我解释了半天,最后赔几千块钱才了事。”
周舟面带愧色地站在边上,小声说:“对不起,唐总,都是我的错。”
夏印天失笑:“得了,你也别批评他,看样子刚出大学校门没多久,单纯点是好事,再过几年,跟咱们似的混成个老油条,也就没这么可爱了。”
唐睿转头对周舟说:“听到没,夏警官表扬你了。以后处事大方点,好好干,会大有前途的。”
周舟面对老板的调侃,连耳根都红透了,低头讷讷道:“谢谢唐总的赏识提拔……”
陈南泽乘机踢了夏印天的小腿一下,对他附耳说了句:“继续夸他。”
夏印天小声回:“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我夸他什么呀?”
“随便你,让他多说几句话,说得越多越好。”陈南泽严肃地说。
夏印天只好强笑了两声,继续说:“上次徐林在局里情绪不对,我还担心这孩子想不开,幸好周助理语出惊人劝住了他,我倒觉得周助理挺有幽默感的。”
唐睿微嘲:“什么幽默感,连个笑话都不会讲。公司年会上玩抽签,他抽到讲笑话,憋半天,就憋出个shit来。”
“什么shit?”夏印天在陈南泽的眼神示意下打蛇随棍上,问周舟,“我爱听笑话,再讲一遍行不?”
周舟看了一眼老板,像读发言稿一样干巴巴地复述:“从前,有个神奇的山谷,只要爬到山顶往下喊,就能实现你的愿望。有个男人爬上山,对着山谷喊,‘我要花不完的钱’,于是谷底就堆满了钞票。第二个男人爬上山,对着山谷喊,‘我要各式各样的美女’,于是谷底就出现了无数美女。第三个男人刚爬上山,不小心脚一滑,朝谷中滚落,失口喊了声,‘噢,shit!’”
“——然后呢?”夏印天眨着眼睛等下文。
“讲完了。”周舟说。
夏印天愣住。过了足足五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噢,shit!山谷里都是shit,他就这么滚下去了……哎妈呀,这个笑话真冷。”
唐睿看着周舟,无奈地摇摇头。
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陈南泽忽然开口:“周助理,如果你是第四个爬上山顶的人,会对山谷喊什么?”
周舟摇头:“我不想当爬山的人。”
“那你想当什么?”
“当山谷。”
夏印天拍了一下桌沿:“聪明!求人不如求己,对吧。换我肯定会喊——”
陈南泽又踢了他一脚。夏印天立刻转移话题道:“好了,不闲聊了,我们这次来的目的是这份人际关系名单,唐总你看看,有没有遗漏或者错误的地方。”
唐睿接过来仔细看完,从周舟手中接过笔在上面修改增补了几个名字,递回去说:“跟我关系比较密切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
“行,我们会继续努力,争取尽早破案。”夏印天收起名单,起身向他伸出右手。
“你们忙,我这边就不留了,慢走啊警官。”唐睿把他们送出大门,周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唐总……”他不安地嗫嚅。
唐睿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不就是一个冷笑话,没人怪你。”
周舟看着他,慢慢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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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为了你的吩咐可是不遗余力啊,我就弄不明白,你这么做是什么用意。”车厢内,夏印天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陷入沉思的陈南泽,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刚才那桶水,”陈南泽低声答,然后幽幽地笑了一下,“还有那个实现愿望的山谷。”
“反射弧可真长啊你。”夏印天嘴角一翘,“说吧,现在去哪儿?”
“回局里。”陈南泽淡淡说,“整件事我已经想清楚了,唯独差最为关键的一环——”
“哪一环?”
“不在场证明。我要证明,‘大梦之夜’那个不在场证明是虚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