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案组的大部分警员都集中在办公室里,观看显示器屏幕上播放的“大梦之夜”盛典现场。
视频中镁光闪烁、人影交织,明星们的衣香鬓影和主持人的妙语如珠足以吸引观看者的耳目,但刑警们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上面。
“看,唐睿。”夏印天指尖圈出屏幕上一个与人寒暄的身影,又移到画面右上角显示的时间。
播出时间8点到11点,实际起始时间7点10分到10点10分,唐睿作为本场活动的重头人物,全程受摄像师关注。这个不在场证明可以说是铁板钉钉。
时萝伸手指向唐睿身后穿深色西装的青年:“这是他的助理周舟。”
“对。还有另一个助理汪堃,他负责对外事务。”夏印天指着附近另一个跟周舟穿着打扮差不多的青年。
结束后汪堃送唐睿回家,半途中拐去星家泊小区,但警方盘问他时,他为了替老板保守婚外情的秘密而绝口不提。
“于是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什么?”张一岭问。
陈南泽回答:“在唐睿身边,有一个人,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
“现场直播也能造假?”张一岭疑惑地挠起圆溜溜的下巴,“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新型电子技术……”
时萝对陈南泽的说法深信不疑,示意张一岭拉动视频进度条,“也许利用的是普通人视角的盲点。”
进度条拉到了播出时间的8点半,画面出现唐睿的背影,正侧身与助理交谈。
“这是谁?”张一岭指着助理的背影问。
夏印天说:“周舟啊,前几秒画面刚扫过他的脸。”
张一岭继续拉动进度条,直到10点半,周舟的正面都没有出现过,镜头偶尔扫过,也只拍到他身穿深色西装的背影,以及助理汪堃的脸。
到了10点50分,盛典进入尾声,周舟的正面又出现在一闪而过的镜头中,将一杯鸡尾酒递给唐睿。
“发现了吗,在播出时间的8点半到10点50分,也就是现实时间的7点40分到10点之间,为数不多被扫到的镜头中,都看不见周舟的正脸。”时萝恍然道。
“可他的确在——”夏印天指向唐睿身旁,忽然停顿了一下,“不对,这背影也可能是汪堃!”
汪堃和周舟个头相似,穿的西装颜色也差不多。因为刑警们在视频开头的确看到了周舟,也看到他一直跟随在唐睿身边,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全程都在。实际上,周舟的正面只出现在头尾的半个多小时里,中间都是背影。
“有没有这种可能,周舟其实在中途离场了,但镜头拍到的相似背影和我们身为观众的错觉,成就了他的不在场证明?”时萝这么一点醒,周围几个人都有些哗然。
“很有可能!”夏印天说,“要证实这一点并不难,打给电话问唐睿就知道了。”
电话中,唐睿说他没什么印象了。庆典当晚人很多,他忙着跟朋友寒暄,只觉得周舟和汪堃都在,但说不清具体什么时候。
陈南泽点头:“合理的反应。你再问问汪堃。”
夏印天开了免提。电话那头的汪堃说:“你问周舟那晚有没有全程在场?问这个干嘛用啊,他当然在了。”
夏印天看了陈南泽一眼,声音微沉:“汪助理,证人的证词对案件侦破很重要,你知道做伪证是犯法的,对吧?”
汪堃立刻叫起来:“啊、不是不是,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的确离开过现场,跟我说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去楼上休息室躺躺,让我替他顶一会儿。后来他回来了,我还问他头怎么样,他说没事,小睡一觉舒服多了。”
“他离开了多长时间?”夏印天问。
汪堃犹豫道:“有一阵子吧,没啥印象了,那晚人那么多,我还要顾着唐总,没空去关注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
“警方当初询问时,你为什么没说这件事?”
“这算什么事呀!同事不舒服帮忙顶一下班,芝麻大的事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你们要不问起,我早都忘了。”
夏印天例行公事地道了谢,放下话筒,对一干难掩兴奋之色的刑警们浇冷水:“一个个激动个啥,这还没到定案的时候。”
周舟的不在场证明有问题,中途消失的时间与骆虹、卫娜的死亡时间基本吻合,而且又是唐睿人际关系核心圈里的人,但并不能代表他就是凶手,顶多算个嫌疑人。
“准确的说,这个不在场证明被推翻后,他是唯一一个符合我对凶手所有推定的嫌疑人。”陈南泽在沙发上坐下来,仿佛漂泊的独木舟终于触到了岸,向后靠着背垫,闭上眼,“作为贴身助理,周舟知道唐睿的所有行程,同样也只有他,知道卫娜、骆虹和唐鸥鸥什么时间段单独在家。”
这一刻的他尽管显得苍白疲惫,像灯光下一抹淡淡的影子,依然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夏印天迫不及待地问:“陈大博士,行行好把你那个聪明脑瓜开放给大伙儿参观一下?说说你对凶手的推定是怎么回事?”
陈南泽反问:“你还记得卫娜出演的剧中,她饰演的小三许盛妍说的那句关于花瓶的台词吗?”
夏印天顿时回忆起那句台词:花瓶怎么了,既漂亮还是艺术品,永远都花香缭绕的,没有男人不喜欢。
“剧中这个角色以当花瓶和小三为荣,婊得理直气壮。但演员和扮演的角色不能混为一谈,这是常识啊。”他说。
“可在某些人的大脑里,就是会混为一谈。”陈南泽说,“还有骆虹,她爱喝烈酒,在各种宴会上喝醉过好几次,公司里几乎人尽皆知。唐鸥鸥呢,一直以唐睿的管教人自居,还警告过他不能玷污家族门楣,唐睿说起她,甚至用了一个‘怕’字。由此可见,当唐睿爆出出轨、情杀的丑闻时,唐鸥鸥会是何等震怒,两人间势必引发更加激烈的冲突。”
听起来,似乎的确有某种微妙之处……夏印天慢慢拢起眉峰:“卫娜本身的确就是花瓶和小三;骆虹酗酒;唐鸥鸥顽固严苛又自命清高,为了一幅油画作品不惜与侄子翻脸。所以凶手特意设计了最吻合她们的死法,作为一种表态与惩罚。”
“不,这不是惩罚,是遂愿。”
“什么,遂愿?什么意思?”夏印天不解地追问。
陈南泽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他似乎自认为已经把观点表达得很清楚了,但环顾周围,发现所有人都目光热切地盯着他,期待着更进一步的解释。
他只好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么我们就从凶手的杀人动机说起。”
夏印天拍了一下大腿:“就说动机!你认为凶手是周舟,可谁都能看出他对唐睿忠心耿耿,老板的每一个指令都尽心尽力地完成,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杀死唐睿的妻子、情人与姑妈?”
“对啊,他有什么杀人动机……”刑警们低声交谈着,等待着最终的解惑。
“——动机。”陈南泽望着众人,又像是透过重重人影,望向虚空中不可知的、属于精神领域的一处圣殿。
他的睫毛浓长,瞳仁大且黑,思考时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幽邃;然而当思考一旦有了结果,就仿佛深渊沸腾起炽热的岩浆,要不顾一切地喷发出来。
“关于凶手的内心,之前我一直看不清楚。在唐鸥鸥被害后,我曾以为他是心理变态人格,不遵循任何道德准则,只按照自己一时的心意行事,做那些让自己最愉悦、最满足的行为;他可能富有魅力、操纵欲强、病态说谎、缺乏同理心、冲动不计后果。但实际上,凶手没有在任何一桩凶杀案的现场,留下具有自我意识的标记,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在炫耀自己非凡的手段与独特的审美,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连环杀手。
“于是我开始疑惑,凶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让受害者对他毫无防备;对细节关注到了极致;赋予受害者最喜爱或最得意的某种事物,如同许愿瓶中被放出来的一个邪恶精灵。直到他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心理状态:无法融合字义与语境、分不清现实与虚构。所以他坚信卫娜乐意成为花瓶、骆虹巴不得永远泡在酒缸里、唐鸥鸥希望自己能升华成绝世名画……他并不认为自己谋杀了她们,反而觉得替她们完成心愿。
“你知道吗,那个‘实现愿望的山谷’并不止是个冷笑话,而是对方潜意识的体现,这也让我拨云见雾:他不想成为许愿者,而想成为一个给予者——尽管是以一种单方面、强迫性、完全曲解与颠覆的方式。”
陈南泽的长篇大论,说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夏印天脑筋转了好几圈,才开口问:“你是说,周舟的脑子有问题,无法融合字义与语境、分不清现实与虚构?那天他问徐林是不是真的想死,并提供了几种自杀方式,其实是认真的?如果徐林没有改变主意呢?”
“按照他的思维模式,大概会帮对方买炭盆,糊门缝吧。”陈南泽说。
夏印天打了个激灵:“也就是说,幸好我只要求‘来一桶纯净水’,如果我说的是‘爬楼梯累个半死,待会儿自由落体下去好了’,他会不会把我从窗口推下去?”
陈南泽说:“如果唐睿不阻止的话,我想他会的。”
夏印天一脸匪夷所思:“这是病啊,神经病!”
“不,应该叫精神病,精神与神经是两个概念。他的思想完全受意愿与情绪所左右,不能与外在的客观标准相比较,从而彻底陷入主观思维,这是一种个人认知系统的严重错乱。如果非要用某个心理学概念来定义,我想这是‘我向思维’最严重的症状。”
“能不能再深入浅出一点?陈大博士。”夏印天无奈道。
陈南泽用一种“你是我所教过最糟糕的学生”的眼神看他:“简单的说,他的思维就像一条单行道,只能往外,不能往内,只能主观输出,无法双向流通——顺道说一句,‘我向思维’最轻微的症状,是‘移情’与‘投射’。你知道什么人最擅长这些?”
“什么人?”
“诗人,作家。”
陈南泽仰头看惨白的天花板,慢慢吟诵起一位著名诗人的诗句:“‘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张一岭生生打了个寒战,插嘴道:“陈博士,照你这么说,正常人和精神病患也不过是程度轻微和严重的区别?”
陈南泽幽深的目光飘向他,淡漠一笑:“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精神病患者。”
在场众人或半信半疑、或心有戚戚地沉默了。
“我要提醒一句,作为刑侦人员,需要的不仅是理论与推理,更重要的是证据。”夏印天抬了个杠,作为“最糟糕学生”的小小报复。
陈南泽顿时没了精神头,语气平板地回答:“对于一个活在自我世界、不关注现实的凶手而言,寻找证据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事情,只要你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夏印天愤而反驳:“‘毫无技术含量’是几个意思!合着我就只能干没有技术含量的活?”
“意思是,你们只要去他家,在抽屉里或是更明显的书架上随便一搜,证据就在那里。这件案子的难度并不在于寻找证据,而在于寻找动机,锁定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