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呼啸着赶往案发地点。
夏印天一边开车,一边觉得路线似曾相识,直到那座三四十年前老式风格、围墙上紫玉兰盛开的洋房隐约可见,他才意识过来:报案者说的地点,不就是他们上次来过的花痴症高中生徐林的家吗?
接警员说报案者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声音,估计就是徐林本人。此刻他正挎着书包、攥着手机,抱膝蜷缩在院外大门口的台阶下方,惊惧交加,浑身发抖。
听到警笛声,他抬头大哭着说:“我姥姥……”
夏印天连忙叫个警员上前安抚、问话。
再次走进铺着碎石小路的院子,周围景致跟几天前比并没有什么变化,陈南泽注意到海棠花丛边上的木头画架不见了。
死者唐鸥鸥,女性,63岁,本市著名画家,在家中的工作室遇害,被固定画布用的射钉器钉死在巨大空白的画板上。颜料桶把她泼成了一副色彩诡异的抽象派油画,发现人正是刚放学回家的徐林。
而户籍调查发现,这个唐鸥鸥,竟然是唐睿的亲姑妈。算起来徐林是他的表外甥。
“说真的,我现在极其不愿去面对唐睿。”夏印天把眉头苦恼地拧成一团,“你说一个人要倒霉到什么地步,才会接二连三的死情妇、死老婆、死姑妈?”
“我说二哈同志,”时萝提醒他,“这话要是被受害者家属听见,不会投诉你吗?”
“知道,我又不会在他面前说,想想而已,我就是这么想的。”夏印天嘟囔。
时萝无奈地摇头。
走进画家的工作室时,唐鸥鸥的尸体仍钉在画板上,身上的颜料还未干透。拍照取证后,时萝对尸体进行了初步检查判断,然后让警员抬上车运回法医解剖中心,自己也跟车回去,争分夺秒地准备尸检。
陈南泽蹲在画板和打翻的颜料桶旁边看,手指沾点带血的颜料,伸到鼻端嗅了嗅。
“你发现了什么?”夏印天在他右侧蹲下来。
“混合得很均匀。不是血上泼了颜料,而是颜料里调了血。”
夏印天用食指挠挠眉梢:“有区别吗?”
“正常人与艺术家的区别。”陈南泽用一贯的言简意赅回答。
夏印天越发不解。
蹲在左侧的陈巽虎口抵着下巴,解释:“如果只是往尸体上泼颜料,可能是凶手想掩饰杀人手法或破坏凶案现场。而把血调进颜料桶里,这就不是正常人的思维了,凶手像是在创作一个符合他独特审美的艺术品。”
陈南泽赞许地点了点头:“我要纠正一下当初的说法。‘凶手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用这种带有仪式化意味的杀人手段,对两名容貌高于平均水平的女性受害者下手?’这句话里的‘带有仪式化意味的杀人手段’,要改为‘带象征意义的杀人手段’;‘两名容貌高于平均水平的女性受害者’,要改为‘不拘年龄段的多名女性受害者’。”
夏印天一拍大腿:“我听明白了!人体插花、烈酒浴缸、血尸油画,故意布置这些都是有象征意义的——凶手就是个他妈的变态!”
陈巽也愤然说:“我们之前的调查走了弯路,是因为都从情杀、仇杀之类常规的作案动机出发,过于重注死者与嫌疑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忽略了无目的作案的可能性。这是我们最头痛也最想避讳的情况——凶手是个连环变态杀人狂,这种人的作案动机只有一个:自己怎么爽怎么来。抓到手老子真想直接毙了他!”
“如果是连环杀人,凶手可能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犯罪动机模糊’、‘攻击性强’与‘自我中心’这几个特征比较吻合,但是单纯型反社会行为大多缺乏计划性与预谋,不会像这样精心策划……也许是复杂型精神病态患者?”陈南泽喃喃自语,“可这又解释不了,为什么受害者都跟唐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夏印天被一堆专业名词弄得晕乎乎,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慢慢想,我继续勘察现场。”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钻出院子外围的警戒线,上了警车。
“徐林那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夏印天叹气,“走吧,去找唐睿了解情况。他现在正接受人身保护,电话号码也换了新的,估计没这么快知道唐鸥鸥被害——你们知道我有多讨厌当那个报丧的人吗。”
*
警方提供的临时庇护所内,唐睿坐在沙发上抽烟,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满满都是烟蒂。
“我在想,这到底是老天爷的惩罚,还是中了诅咒。”唐睿面色苍白,眼神倦怠,“如果真是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那凶手直接冲着我来好了,为什么要对我身边的人下手!”
助理周舟倒了一杯纯净水递给他,低声而局促地安慰了句:“唐总,节哀。”
唐睿喝点水,稍微平复了情绪,告诉面前的刑警:姑妈唐鸥鸥在本地艺术界小有名气,很多人喜欢她的作品,自然也少不了各种抨击,但他实在想不出,有哪一种学术矛盾能上升到杀人的地步。唐鸥鸥的女儿女婿死于交通意外,她独自养着个外孙,也没多少积蓄,卖画的钱都用来修缮这栋旧房子和买一堆半真不假的收藏品了,之前也没听说有什么债务纠纷。
“她的性格怎样?”夏印天问。
唐睿犹豫了一下:“怎么说呢,老人家嘛,多少有些固执啰嗦,加上她又是个艺术家。有才华的人,总是有些个性的。”
夏印天提醒他:“你仔细想想,她有没有可能得罪什么人,或者她的某些行为损害了什么人的利益,却不自知?”
唐睿思索过后,摇头:“我不太清楚。虽然是亲姑妈,但我跟她的关系并不算太亲密。说真的我有点怕她,小时候有几年我爸把我寄养在她家,她对我要求比较严格,哪怕只是淘气了些,她也会搬出礼数家规来教训我。直到我娶妻生子了,她还经常说,‘你爸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替他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不能由着你走歪路,玷污了家族的门楣’。”
“那种有规有矩、老派的管教方式。”夏印天了然地点头,“所以唐总身上有种现代人少有的儒雅气质。”
唐睿心力交瘁地叹气:“虽然这几年有点疏远了,但毕竟是亲姑妈,她死于非命,我这心里……”他哽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夏印天合上记录本,“先这样吧,如果唐总想起什么与案件有关的线索,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
唐睿提了一个请求:他的表外甥徐林是唐鸥鸥一手带大的,祖孙俩感情很深,他怕这孩子受不了这个打击,希望能把徐林带到这儿来,让他来照顾。
夏印天同意了。唐鸥鸥家作为案发现场拉了警戒线,现在徐林也没地方可去,只能暂时待在局里,他也正愁怎么安排,放这里也好,舅甥俩做个伴。
“谢谢!我让周舟开车跟你们过去接他。”
夏印天与唐睿握手告别,嘱咐他近期注意人身安全,不要离开庇护所,有什么需要可以让助理去解决,必要的话就给他们打电话。
*
徐林在市公安局接待室的沙发上不停抹眼泪,看到周舟出现,更是失声痛哭:“小周哥,我姥姥没了,被人杀了……”
周舟站在他面前,拍拍他的后背,又摸摸他的脑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嘴里单调地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
“我从小就跟姥姥相依为命,现在她突然走了,我该怎么办……我爱的女神也走了,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想活了……”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舟愣了一下,在他面前蹲下身,轻声问:“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徐林双手紧紧抱头,将脸埋在膝盖,激动而含糊地说:“我要去另一个世界陪她们!”
站在旁边的夏印天听着不对:这半大小子本来脑筋就不太正常,要不然也不会犯花痴,眼下该不会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吧?
他正要上前劝说,却见周舟握住徐林的手说:“如果你真的想自杀,实现起来也不困难。最不痛苦的死法是烧炭,在密闭的小空间内烧一盆炭,闭眼睡一觉就可以了。跳楼的话,楼层要足够高,才会在几秒钟的短时间内死亡,否则摔成瘫痪下半辈子更痛苦。我不建议跳江、割腕、吃安眠药之类,相比起来效率低,被救活的可能性大,而且事后治疗也相当难受。你想好哪种死法了吗?”
徐林抬脸张嘴,瞪着眼睛神色错愕,似乎被他毫不掩饰的话语吓到了。
“想好了吗?”周舟又追问了一遍。
“没、没有……自杀是不是很痛苦、很可怕?”徐林嗫嚅地问。
“没错!”夏印天赶紧接口道,“你才17岁,多少精彩的人生还没有体验过,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一旦死了,可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而且你不是还有个表舅吗,唐睿特别关心你,想把你带到他身边去抚养,所以特地派周助理过来接你。”
“唐睿表舅要养我?他是要当我的监护人吗?”徐林难以置信地问。
事已至此,夏印天只好厚着脸皮替唐睿答应下来,先解决这孩子目前的情绪问题,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没错。你看,你还是有亲人的,如果你自杀了,你表舅该有多伤心啊!”
徐林不吭声了,看起来绝望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你现在又不想死了吗?”周舟依旧蹲在他面前,语气认真地问,像个耐心等待反复无常的老板确定演讲稿最终版的敬业秘书。
夏印天忍不住把他拉起来,低声道:“行啦他已经想通了。周助理,你这剑走偏锋的方法虽然奏效,可也要小心这孩子当了真!”
周舟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说:“哦。”
夏印天无奈地催促:“赶紧带这孩子去见唐睿,让他再给好好安慰安慰。”
周舟牵起徐林的手,向面前几名警察微微鞠了个躬:“谢谢警官们照顾唐总的表外甥,我们先走了,再见。”
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消失在门外,夏印天哂笑一声:“这位周助理有点意思,处理起事情来有自己的一套,难怪唐睿总让他跟在身边。”
陈南泽收回全程投在周舟身上的审视目光,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安排好徐林,也算解决了件麻烦事。夏印天让张一岭通知专案组,集中刑警队会议室开会。
通往会议室的路上,夏印天边走边感慨:“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世上没有所谓的巧合,有的只是必然的结果’。”
如果说之前卫娜和骆虹的同一天被害可能是巧合,如今唐鸥鸥的死,证明凶手肯定跟唐睿有某种关联,否则不会专挑他身边的人下手。问题是,这家伙到底是谁?
老卞提议:“要不要把唐睿的人际关系网再统统梳理一遍?”
“这工作量可就大了。唐睿是公众人物,交际广泛,之前张一岭做了他的人际关系靶形图,光是靶心和内环涉及的人员就有大几十名,要是再往外扩大,要排查多少人,只怕短时间内完不成。”夏印天说。
“那我们就加班加点。”老卞说,“前两个案子还没破,又发生了第三起,来,想象一下曹局的脸色……怎么样,是不是一下子有了加班的动力?我现在还担心社会舆论,万一出了什么‘本市有连环杀手连续作案’的流言——”
夏印天倒吸了口冷气。
只能分头行动了。时萝负责验尸,同时关注物证鉴定小组那边的发现;夏印天带人梳理唐睿的人际关系网,按照从核心向外的顺序再排查。
夏印天唉声叹气:“我最讨厌排查了。”
“排查虽然累,但必不可少。”卞维和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胳膊,“别想偷懒,一会儿开会时布置下去吧,夏二天副队长。”
“都说了别跟着陈博士乱叫……”微弱的抗议淹没在周围几位警员的嘻笑声中。
*
天色已经黑透,市局刑侦队的各间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专案组连同法医、刑事技术鉴定人员都在日以继夜地加班。
现场物证提取的初步结果已经出来,跟之前两个案子一样,除了受害者本身的DNA,并没有进一步的发现。凶手十分小心谨慎,作案时应该是戴了口罩、手套甚至是鞋套,抹去了一切可能留下的痕迹。
唐鸥鸥千疮百孔地躺在金属解剖台上,皮肤蜡白,双眼怒睁,瞳仁浑浊。她成了一具衰老而残破、令人不忍目睹的尸体,一个动机不明的谋杀事件的牺牲品,与她一辈子最为看重的名声美誉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在这个台子上,艺术家、公司老总、十八线演员和街头拾荒的流浪老汉没有任何区别,生命诞生时不一定平等,死亡时却一视同仁。
一个人生前优越还是低微、高尚还是卑贱,在这间尸检室内毫无意义。法医所要面对与揭露的,唯有死亡的真相。
时萝穿着隔离服,戴上口罩和乳胶手套,抛开心中所有杂念,仔仔细细地把尸体验了个透:
死者心、肺、脾等多处内脏破裂,造成大失血死亡。
颜料里混合的血液,的确来自受害者,而且很可能是在她死亡之前。
查看伤口,发现有8枚铁钉是从后背近距离射入,其余27枚从面前近距离射入。由此看来,凶手先走到死者背后约1米处,用射钉器发射,等死者向前扑倒后,将其翻身背贴画板,再次发射,把尸体固定在了画板上。
“凶手是唐鸥鸥非常熟悉的人,但又不太亲密,可能是普通朋友。”陈南泽看着时萝提供的尸检鉴定书说。
夏印天凑过去手搭他肩膀,看来看去,也没看到凶手身份这一点。
“怎么说?”他虚心求问。
“人与人之间,根据人际关系的亲疏,有着不同的心理空间距离。第一种是亲密空间,距离在0.5米之内,甚至是零距离,属于恋人、家人和至交好友。”陈南泽掸掉了夏印天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挪开一步,意有所指地说。
夏印天双手捧心,一脸“我把你当挚友,你居然毫不在乎我”的受伤表情。
时萝捂嘴忍笑,却没意识到,陈南泽脚步移动的方向,是在向她靠近。
“第二种是友好空间,属于同事、一般朋友、熟悉的合作伙伴,人身距离在0.5到1.5米。这个距离能清楚看到对方的表情,接触到对方的身体,但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就像凶手与唐鸥鸥。”
夏印天等了好几秒,见没有下文,好奇追问:“没有第三种、第四种?”
“有,但与本案无关。”陈南泽说,一张冷淡脸上明晃晃写着“别浪费我的时间”。
夏印天很不爽地“嘁”了一声。
“可是,我也想知道……”时萝意犹未尽地开了口。
陈南泽立刻解答:“第三种是普通社会空间,比如普通社交和处理公务,人身距离一般是1.5到2米,需要稍微提高音量交谈。第四种是严肃社会空间,距离2米以上,一般适用于演讲、商务谈判、执行公务或彼此较为生硬地交谈等场合。根据人身空间距离,我们就能判断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程度。”
“凶手能轻易接近到死者1米左右,属于友好空间,但死者没有同事也没有合作伙伴,所以就是普通朋友了。”夏印天恍然道。
他想了想,拍案指控:“不是,我问你懒得理,阿萝一问,你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你说说你,什么时候也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有异性没人性了啊?!”
陈南泽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夏印天心塞,仿佛自己放了个往回熏的屁。
时萝下意识目测和男神之间的距离——刚才对方那一挪,这个距离已经从1.5米变为1米了。暗喜之下,她悄摸摸地挪动脚步,也靠近了小半米,与他只隔一个沙发扶手。
至于“不想他”的决心,此刻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南泽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似乎带着困惑与犹豫,又轻柔如羽毛,挠得她心头痒痒。她开心地发现他虽然没有再看她,但也没有挪开,像是默许了这个小动作。
这个距离……只是介于友好和亲密之间,应该不会再冒犯到她吧,陈南泽如是想。
时萝心满意足,又记起了正事,补充道:“我还发现了一个诡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