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严浩臣没精打采地坐在桌旁。
他身材高大，理着寸头，五官粗犷阳刚，块垒分明的肌肉从衣服里结结实实地鼓出来，胳膊上还有几处纹身，很有些草莽剽悍之气。
夏印天审过他两次，早已轻车熟路了，开门见山就问：“上周一也就是12号，晚上7点以后，你在哪里，做什么？”
“你们还没个完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在家，吃晚饭时喝醉了酒，从7点多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去了，没其他人看见。”严浩臣不耐烦地说，“都说了那娘儿们不是我杀的。没错我是恨她害死了我妈，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欺压我们平头百姓，如果落在我手上，非狠狠收拾她一顿不可。最重要的是，她得把我那老房子的拆迁赔偿费，还有我妈的医疗费、丧葬费、抚恤费……包括我的精神损失费统统吐出来，现在倒好，一死百了，我去哪里拿钱？妈的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就不能先等我钱到手？妈的亏死了！”
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握拳捶桌面：“你们怀疑我杀人，有证据没有？没证据就放我出去！咱们是法制社会，一切都要有真凭实据，那啥，疑罪……疑罪从无对不对？再说，他们老总是死了，可公司还在，万一趁我不在把房子铲了，谁赔偿我的经济损失？”
夏印天起身离开房间，走近单向透视镜外的陈南泽。
“看吧，就是这个态度。当初听说骆虹死讯时，他挺吃惊，还有些幸灾乐祸。进审讯室后他知道自己成了嫌疑犯，表现出一个人被冤枉时的正常反应。他学历不高，思维也不复杂，除了在健身房教拳击，其他时间大多在打网络游戏。”夏印天嗤笑了一声，“难得还知道疑罪从无。”
房间内的严浩臣坐在椅子上，不断摆弄着腕间手铐，轻微而快速地抖动着右腿。
陈南泽收回审视的目光，对夏印天说：“他很恼火、焦急，烦躁不安，不仅是因为被当成嫌疑犯关押。在他刚才的话中，只有一次提到他的母亲，却不是情感表达最强烈的地方。”
“‘没错我是恨她害死了我妈’，”夏印天回忆对方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好像……的确不是，那么情绪最强烈的地方在哪儿？”
“‘妈的亏死了’。”陈南泽用与内容全然不符的平淡语气道，“这说明比起亲情、复仇这些非实质性的东西，他更看重的是钱财。这种人，会抬着他母亲的遗体去对方公司闹事，会打砸恐吓威胁，但不会悄无声息地入室杀人、离开时分文不取，连因为前者能讹到钱，而后者则人财两空。”
“所以你认为，他的确不是杀害骆虹的凶手？”夏印天问。
陈南泽答：“我只是根据他的语言动作等反应推测心理，至于是不是凶手，你们自己判断。”
夏印天正要说话，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他花了不到一分钟接听完，抬头对陈南泽说：“技术科那边查到‘沉醉の幸福’的真实IP地址了，就在本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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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驶出市局大门，鸣响警笛快速穿越车流，两个小时后来到靠近市郊的一处农庄附近，停在某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自建洋房外。
洋房是三四十年前的老别墅风格，于苔痕的侵蚀与时光的磋磨中依然透出几分异国风情，院子里铺着碎石路，围墙上攀出几枝盛放的紫玉兰。
夏印天带着几名刑警冲上前去敲门，陈南泽没有跟着队伍行动，而是自顾自地在院子里转悠。
院中花木和小雕塑经过精心设计与安置，带有明显的新古典欧式风格，彰显出房子主人的品味，一大丛含苞待放的垂丝海棠旁边的草坪上，还立着个空白的木头画架。
敲了好几声没人应门，然而技术科传来的消息是那个IP地址正在线上，就在刑警们准备破门而入时，房门被打开了。
一个头发蓬乱、身材瘦小、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门口，惊讶地张嘴望着面前制服威严的警察们。他脸色发青，精神萎靡，眼睑有些发红浮肿，似乎刚哭过一场，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掉的高中校服。
夏印天问：“你叫什么？家里人呢？”
少年神色惶恐地退了两步，“我、我叫徐林，家里没人……我姥姥参加一个什么会议，要迟点回来，保姆煮完晚饭就回去了……”
“除了你和你姥姥，其他人呢，你爸妈？”
“我爸妈早就去世了，就我和姥姥俩人住。”
夏印天有些意外，又问：“‘沉醉の幸福’是谁的网络ID？”
徐林迟疑起来，最后还是迫于心理压力，回答：“是我的。”
卧室内，徐林的电脑被翻了个遍，微博、微信、QQ昵称，用的都是“沉醉の幸福”这个ID，从发布的信息与聊天记录上看，的确是他本人在使用。
他的电脑桌面是一张美女撩动秀发的照片，正是妆容精致的卫娜。硬盘里还保存了许多卫娜参加节目的视频、拍摄的硬照等等，连输入法的皮肤都是用卫娜的头像。电子邮箱里的“已发送”，满满都是发往卫娜官方电邮地址的邮件。
夏印天点开其中最新的一封，写着：
唯一爱的娜，
我至今还是不能接受你已经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的现实。
掌心中失去了你的温度，
如同置身冰天雪地……
“哎妈呀！”夏印天打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读不下去了。
徐林站在旁边涨红了脸，窘迫而又恼羞成怒。
“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能擅闯民宅，侵犯个人隐私啊！没错，我们在交往，那又怎样，早恋也归你们管？她现在都已经……”他痛苦地哽咽了，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都已经不在了，我发的邮件她也看不到了，但是……我就是太难受了，她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了我，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你——跟卫娜——在交往？”夏印天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抽抽噎噎的小男生，“你们见过面？”
徐林抹了把眼泪，恼火道：“我们见不见面关你屁事！”
卞维和当即沉下脸吓唬他：“小鬼，你最好老老实实有问必答！警方现在正调查重案，你身为公民有配合调查的义务，如果还是这个态度，就跟我们去局子里边喝茶边谈！”
徐林果然被吓唬住了，磕磕巴巴说：“你、你们要调查什么？”
“你跟卫娜到底是什么关系？见过面吗？”夏印天再次问。
“见……没见过。我就是太爱女神了，实在忍不住就每天给她发邮件。我想，给她发邮件的粉丝那么多，怎么样才能让她注意到我呢？于是我就幻想我们是秘密情人，一起吃饭逛街买东西……这感觉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我想着她戴的手环戒指都是我送的，上节目也不肯脱下来，她还在录制节目时朝我打暗号呢，像这样——”
徐林伸出双手，弯曲中间两指，用拇指食指和小指相对虚虚勾勒了个立体心形：“这是我们的恋语手势，意思是‘我在想你’……”
夏印天听得有点懵，看徐林说起和卫娜的“恋情”时一脸沉醉、旁若无人的表情，肩膀后方忽然被人敲了一下。他回头，见陈南泽示意地瞥了一下门外。
他吩咐几名刑警继续检查盘问，跟着陈南泽走出徐林的卧室。
“怎么了，是不是另有什么发现？”夏印天问。
陈南泽言简意赅地答：“你应该有卫娜经纪人熊萌的联络号码吧，给她打个电话，问卫娜做节目时戴的手环和戒指是哪儿来的，还有问问手势的事。”
夏印天点头，立刻拨打熊萌的号码，说了两句后把手机递给陈南泽：“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陈南泽立刻摇头：“我不跟陌生人说话。”
“没有当面，只是语音也不行啊？”夏印天迁就地笑了笑，收回手机继续询问。
熊萌说手环和戒指是她陪着卫娜去港货店里挑选的，有质检卡和发票为证；那个手势是卫娜的习惯性动作，她本来想改掉，但公司觉得这一点小动作挺卖萌，就让她继续保留。总之跟这个叫徐林的小鬼半点关系也没有。
“看来他所发的邮件内容，的的确确都是来自一个追星成狂的十七岁少年的性幻想，与案件本身无关。”陈南泽回答。
“你的意思是，我们追查了大半天，最后结果是个中二病脑残粉？”夏印天不甘心地啧了一声，“也就是说，这小鬼跟卫娜被害没啥关系，只是因为犯花痴，刚好在命案发生前发送了几封带恐吓意味的邮件。”
陈南泽道：“虚构的互动、不存在的见面地点，男女间常见的吃醋吵闹，甚至因爱生怨的恐吓和威胁，这一切都是出自他那颗沉浸幻想的大脑，而非现实。如果你去查他的书包会发现，他每天都在老老实实地上学放学，周末还去上补习班。”
夏印天翻了徐林的书包，发现又被陈南泽说中了。
安抚了痛失女神的高中生几句，刑警们只好鸣金收兵，又回到了线索全无的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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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天色已经黑透，城市华灯初上，街头飘散着人们的笑语与隐隐约约的食物香味。夏印天开车进入市区，这才觉得胃都饿抽了。
“找个地方吃饭……叫上时萝？”他建议。
陈南泽硬邦邦地拒绝：“不去。”
“要不就去吃单位食堂？人是铁饭是钢，晚饭不吃饿得慌。”夏印天一边说，一边不死心地巡睃着路旁林林总总的饭馆。
“你去吃食堂，把我放路边就行。”陈南泽说。
“那不行，外头店里人那么多，你肯定不会去吃饭，还有你那套房子两年没人住，都不知道脏成什么样了，得找钟点工来好好清洁一下。哎，今晚你住哪儿啊？我那边是租的，条件实在不行，要不然你先在局里的值班室凑合一宿？”
“……随便。”
夏印天嘴里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手里却利索地打着方向盘，朝市公安局驶去。
时萝下班时接到了罗近山的电话。老爷子受邀去津市协助侦查一件大案，这周恐怕都回不来。于是她就打电话给表姐席之岚约饭，顺道庆祝自己实习第一天顺利度过。
不巧表姐和姑父正在一个新开发的楼盘里实地察看，还没来得及回宾馆。
她只好一个人回家做饭吃。
刚走下台阶，就和拎着黑色信封包的陈南泽迎面碰上。
陈南泽原本不介意在另一间备用值班室凑合一宿，但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位大兄弟因为沉迷加班，一再错过了结婚纪念日、女儿生日等重要日子，被忍无可忍的老婆剥光钱包扫地出门，只好灰溜溜地借住在值班室，打算等老婆气消了再回家。
他在值班室门外，听到里面的人正打电话云跪榴莲壳，二话不说转身走了，刚要离开大楼，就遇上了时萝。
“你……”时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国人最常用的问候语：“饭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