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天气晴好,早春的晨光从玻璃窗外洒入,薄纱似的覆盖了整条走廊。
时萝与夏印天并肩而行,跟随着身穿白大褂的杨沫教授,前往他们所要寻找的那人的病房。
曼长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三人,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裹挟着混响,更显得周围一片寂静。然而这寂静之下,滋生着暗流,正如同时萝此刻的心绪,强作镇定,又有股蠢蠢欲动的好奇,越是接近那道门,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了,千万不能在这上面出任何岔子。”来时路上夏印天的叮嘱还在耳边回荡,她竟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他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夏印天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时萝不觉松了口气。
杨沫教授是一位面容和蔼的矮个子老人,说话有条不紊:“我很难用数据告诉你是90%、还是95%,只能说,他的思维完全正常,生活技能已经恢复,知识架构也没有丢失,与人沟通交流方面基本没问题。”
杨教授微微停顿一下,又补充道:“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他依然是个脑创伤导致的后天型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哪怕现在程度减轻,也很难再和你们聊球赛和热门新闻什么的。有时他可能会显得孤僻不合群、说话方式生硬、行为举止怪异,而一旦涉及他的专业领域,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甚至不容许别人插嘴或反驳,到时你们会恨不得捂着耳朵溜走。”
“不不,我们巴不得他说个没完呢。”夏印天当即表明心迹,“教授放心,局里的意思就是请他看看现场、出谋划策之类,不直接参加抓捕,就当是顾问吧。当然,如果他的身体状况允许,能回来刑警队继续工作,我们更是举双手双脚欢迎。”
杨沫教授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他伸手握住门把,转头再次吩咐:“记住我之前说的,这很重要。你知道一个人好不容易愈合的精神创伤,如果再度被激发,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夏印天敛笑,正色道:“当然。放心,整个队我都打过招呼,曹局那里你不是也解释清楚了,不会出错的。”
杨沫教授点点头:“最好连名字都别提起,就叫他——”
“陈博士。”时萝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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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打开,时萝的目光越过杨沫教授的肩膀看进去。
屋内窗帘没有拉开,只亮着盏台灯,晕黄光线勾勒出一个男人的侧影。
那人穿着简洁的白衬衫、黑西裤,身量很高,站姿峭拔,瘦削得像条冰棱,眉目陷在略长的黑发的阴影里看不分明,如同一抹心怀执念、不肯升天的幽灵,在帘幕紧闭的窗边徘徊不去。
时萝心脏里像有根紧绷的弦,被轻轻一勾,悸动突如其来。
听见轻微的脚步声,陈南泽回头,用低沉而略微沙哑的声音问道:“今天的治疗计划是?”
杨沫教授微笑着走过去,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最后一个疗程已经结束,你现在恢复得很好,应该尝试着回到社会,回到人群中。忘记昨天答应曹局的事了吗?”
陈南泽往虚空中望了望,脑中仿佛有个开关被拨开,输出一段记忆:
燕市上周接连发生两起凶杀案,侦查陷入僵局,于是市公安局曹局长想起了他这个因病停职的老部下。
“小陈哪,”曹局在电话里说,“我听小夏说,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个阿……阿什么综合症的,我也问过杨教授了,就是个社交障碍,也没什么大问题嘛。你看你名校毕业,心理学、精神病学双博士,多好一人才,浪费了是国家与社会的损失。这样吧,你还是回局里,我聘你为专案组刑侦顾问,和你原来那帮伙计先把这俩案子破了。之后看看,是复职还是怎么着。”
当时他脑子里清晰地混乱着——
说“清晰”,是因为对于外界发生凶案的消息、曹局的意图包括内中的顾虑与言外之意,他都心中分明;说“混乱”,是因为他对自己那从衰弱紊乱、支离破碎的精神状态中刚刚恢复起来的思维与记忆,并没有太多信心。
“你已经痊愈了。”杨沫教授再次劝解,“或许是长时间的封闭治疗,导致你对人际交往产生了更严重的抵制心理,但这只是暂时的,只要迈出这一步,你就能慢慢舒展开来。”
“杨教授说得对,所以我来接你出院。咱们试着慢慢走出去,看感觉如何,实在不行还可以再想办法。”夏印天连忙附和。
陈南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对夏印天说:“陈巽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夏印天微怔,仿佛刚想起这事儿,有些抱歉地解释:“他在忙案子,你知道现在整个刑警队都忙疯了。不过我带了个大美人过来——”
他笑嘻嘻道:“不知道我这个副队长加上美女法医,请不请得动你?”
陈南泽把目光转向时萝。
这是一道很难形容的目光……它来自漆黑如夜色的瞳仁,但又不是全然沉寂的,细长曲折的电光划过,隐隐照亮夜空的一隅,从那瞬间的光亮中,仿佛能窥见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世界——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玄奥深邃的世界。
时萝再次紧张起来,努力用平常心,用最自然的姿态朝对方微笑,但她能感觉到自己上扬的嘴角正微微抽搐。
我的表情一定惨不忍睹……这可太糟糕了,她胡乱地想,比解剖课考试时把“大体老师”切成了松鼠鳜鱼还糟糕,比论文答辩时当着全院同学的面对导师唱情歌还糟糕,因为那些都不会发生,但眼下的窘迫感却是实打实地降临在她身上。
“你好陈博士,我叫时萝,时间的时,绿萝的萝。”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像隔了层细密的水雾,传到耳边时模糊而空灵,“从今天开始就是刑警队的实习法医了,请多多指教……”
陈南泽收回目光,没有回应她。
时萝怀疑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不禁抿紧了嘴角。夏印天终于留意到她的神色,低声安慰:“别在意,现在他面对陌生人的状态就是这样,等和你再熟悉一些,就好了。”
“‘现在’?以前不是这样的吗。”时萝也小小声反问。
“以前他——”
“夏二天副队长,”陈南泽用轻飘飘的语气打断了他,“可以走了吗?”
夏印天瞬间憋红了脸,怒而纠正:“是夏印天!我早八百年就改名儿了!”
时萝“噗”一下就笑了,初见面的紧张感淡化不少……原来不是二哈,是二天啊,回头把通讯录里的联系人名字再改一改。
夏印天忙着咋呼,时萝忙着走神,陈南泽却因为这一声轻笑,把飘忽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
他这才感觉到,作为一名法医,面前的女孩年轻得过了头,也娇嫩得过了头。她的肤色太白、骨架太纤细,笑容太纯粹,并不像是能和狼藉脏污的命案现场、狰狞残缺的尸体尸块打交道的人。
但如果说这女孩是一朵不谙世事的花儿,又未免太过于想当然。她额头饱满,眼神清澈而坚定,微翘的嘴角朝气蓬勃,似乎从不缺乏内心充实的自信与披荆斩棘的勇气。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陈南泽沉寂已久的精神世界,竟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丝究微探秘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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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雪佛兰停在治疗中心的院子里,不局促,也不抢眼,车身内外没有多余的贴画和挂饰,唯独在挡风玻璃前放了一小瓶很有品位的汽车香水,气味清凉宁神,宛如车主本人。
时萝坐进驾驶座,陈南泽打开后车门,身后夏印天殷勤地替他拎着个黑色信封包,里面是寥寥可数的一些私人物品。
上车后,夏印天还想再多寒暄几句,可惜身旁这个刚出院的男人几乎是面无表情,对一切来自昔日同伴的善意与热情置若罔闻。
夏印天虽有些神经大条,但也意识到,对方这种冷淡并非刻意为之,更像是情感上的隔绝,仿佛一台出了故障的全波段收音机,如今只剩下了一两个自我设定的频道。
他无奈地放弃联络感情,开始向陈南泽介绍两桩凶杀案的情况:“两个案子几乎是同个时间段发生,我就按接到报警的时间来说,免得有什么先入为主的信息误导了你。”
上周一,也就是3月12日。深夜10点58分,报警中心接到一个匿名电话,称星家泊小区24座703单元有人死亡,刑警队立刻赶到现场。死者叫卫娜,女性,22岁,是个新出道不久的演员。
“对了,你看过去年很火的那个选秀节目《下一站明星》了没有?卫娜参加过,还拿了季度赛第六名,长得是真漂亮,可惜唱起歌来正负零点五,就是不在原调上……哦还有,她拍了一部网络剧,前阵子刚播出,在里面演个办公室尤物,那颜值,啧,我看有走红的潜质,可惜红颜薄……”
时萝开着车,轻咳一声:“夏队,别跑题。”
“太久没见陈、呃、博士了,总忍不住想唠嗑……咱们还是谈案情。”夏印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一直没有吭声的陈南泽忽然开口:“没事,你继续说她演的网剧。”
“啊?继续?就是一部小制作的家庭伦理剧,是卫娜目前为止唯一的作品。上个月播出,但点击率好像很惨淡,我点进去看了两眼……”
夏印天看着陈南泽微垂的睫毛下端凝的眼神,似乎正听得上心,忽然有点心虚,觉得自己太过信马由缰,赶紧给兜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是说说案发现场吧。”
他用大约五百字的篇幅形容了一通。
陈南泽向后倚在车座靠背上,闭着眼,问了个貌似不相干的问题:“死者化妆了吗?”
“好像……化了。”夏印天不太肯定地说,求助似的望向时萝,“阿萝你有印象吗?”
“叫时萝,咱俩还没那么熟。”时萝分别回答两人,“化了,韩式妆容。”
陈南泽问:“什么穿着?”
夏印天抢答:“红色长裙。”
时萝肯定地说:“香奈儿春季新款桃红色真丝连衣裙,是正品。”
陈南泽多看了她一眼,带着微不可察的赞赏,又问:“口红的颜色和裙子搭吗?”
“你说我一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大老爷们,哪里会有这种概念?”夏印天彻底放弃了。
“我没问你。”陈南泽淡淡道,“以我对你性格与心理的分析,你属于即使有女朋友也不会对这类细节有概念的男性。当然,大部分男性被荷尔蒙驱使着去追逐异性时,不会花精力关注与目的无关的细节,但一旦他们发现关注这些细节对提高恋爱成功率有帮助,就会主动去研究。这也是我想给你的建议——无论是破案还是想摆脱单身,首先要学会关注细节,否则即使你拥有了赞美对方妆容的机会,也无法准确回答她准备的下一个问题——‘你觉得哪款口红颜色和裙子更搭?’”
夏印天一脸懵逼,声音微颤地问时萝:“心理学专家这是在告诉我再背不下口红色号,就要孤独终老了吗?”
时萝莞尔,安慰道:“放心,这只是概率问题。概率低,并不代表你就毫无希望啊。”
夏印天被她安慰出一脸的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