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之……”
沈长歌看着账册上那三个熟悉到刺骨的字,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大业二十八年,距今整整十年。
那时候的萧望之,还不是权倾朝野的太师,甚至还没有进入帝国的权力中枢。他当时的官职,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翰林院编修。
一个七品的翰林编修,凭什么能领取到连皇子都未必能得到的,十年一贡的“龙涎草”?
这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和“判官”,又是什么关系?
无数个疑问,像潮水般涌入沈长歌的脑海。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深思的时候。
“找到了吗?”苏念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一丝催促。她的耳朵,像雷达一样,时刻捕捉着地面上的任何一丝动静。
“找到了。”沈长歌合上账册,将其塞进了怀里,“我们得立刻离开。”
“等等。”苏念却阻止了他,“账册拿走了,明天赵德全回来,发现东西失窃,必然会上报。到时候全城戒严,我们想再做什么,就难了。”
“谁说我要拿走了?”沈长歌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打开,里面是几块遇水即溶的特制墨块和一支极细的毛笔。这是他特意让秦越准备的。
他走到账册原来的位置,从旁边抽出一本无关紧要的陈年卷宗,翻到空白页,借着火光,竟开始临摹起刚才那本账册的封皮。
他的手,稳得像磐石。短短几十个呼吸的功夫,一个无论从字迹、风格还是陈旧感都与原物别无二致的假封皮,便已完成。他小心翼翼地撕下,覆盖在卷宗上,再将其放回了原位。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你……”苏念看着他的操作,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你连这个都会?”
“伪造文书,是一个史官的基本功。”沈长歌头也不回地说道,“有时候,为了修复那些被虫蛀、被水毁的孤本,我们必须做到与原作者的笔迹分毫不差。这点东西,小菜一碟。”
“可里面的内容不一样,万一他们要查……”
“他们不会查的。”沈长歌笃定地说道,“赵德全今晚被‘私藏龙袍’这种事吓破了胆,回来后第一件事,必然是清点库里的金银财宝,看看有没有少。像这种十年前的陈年旧账,只要封皮还在,数目对得上,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将真正的账册重新藏好,吹熄了火折子。
“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两人原路返回,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当他们从悦仙楼后巷的下水道口重新钻出来时,酒楼里的喧嚣声,依旧震耳欲聋。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一场足以撬动帝国根基的风暴,已经悄然埋下了第一颗种子。
……
回到百草堂的密室,沈长歌第一时间将那本账册,摊开在了石桌上。
苏念也凑了过来,她看着那一行关于“龙涎草”的记录,眼神冰冷。
“萧望之……翰林院编修……”她轻声念着,“十年前,他竟然就已经和‘玄阁’有这么深的关系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直接去翰林院,把他当年的同僚抓来审问吗?”
“不行。”沈长歌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太直接了,等于告诉萧望之,我们已经盯上了他的过去。他那种老狐狸,只要嗅到一丝危险,就会立刻斩断所有的线索,甚至杀人灭口。到时候,我们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那你说怎么办?”苏念问道。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地开始征求这个男人的意见了。
“打蛇,要打七寸。查人,要查根源。”沈长歌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履历再完美,也总会有几个无法抹去的‘原点’。比如,他师从何人?他的同窗是谁?他又是通过谁的举荐,才进入的翰林院?”
“这些东西,官府的档案里,应该都有记录吧?”苏念说道。
“明面上的记录,必然早就被萧望之处理得干干净净,无懈可击了。”沈长歌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有一种东西,他处理不掉。”
“什么东西?”
“人情,和记忆。”沈长歌解释道,“官场之上,盘根错节。举荐之恩,同窗之谊,师生之情,这些都是无形的网络。我们可以不信档案,但我们可以去寻找当年那些还活着的‘见证者’。从他们的记忆碎片里,或许就能拼凑出一个,最真实的萧望之。”
苏念听得似懂非懂,她皱了皱眉:“这听起来……很复杂,而且很慢。”
“复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沈长歌看着她,眼神郑重,“苏念,你要记住。我们的敌人,是‘玄阁’,是一张笼罩了整个帝国的大网。用蛮力去撕扯,只会让自己被缠得更紧。我们必须像一个最耐心的绣娘,找到那根最关键的线头,然后,轻轻一抽……”
“整张网,才会轰然崩塌。”
苏念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狰狞的脸,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在谈论他的计谋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好。”她点了点头,“我听你的。第一步,我们找谁?”
“找一个,最不可能与萧望之有交集,却又最了解翰林院所有陈年旧事的人。”沈长歌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老人。”
……
三日后,京城西郊,一座破旧的院落。
院子里,一个须发皆白,衣着褴褛的老者,正哆哆嗦嗦地劈着柴。他的动作很慢,每劈一下,都要喘上半天。
“楚老先生?”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老者吓了一跳,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的怪人,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你……你是谁?找……找我这老朽何事?”老者警惕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恐惧。
这个老人,名叫楚怀瑾。曾经,他也是翰林院的一员,甚至一度官至侍讲学士,是帝国的储相热门人选。只因在一次宫宴上,醉酒后写下了一首被认为“有反意”的诗,便被一撸到底,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录用。
如今的他,早已被世人遗忘,靠着给街坊邻居抄写书信,勉强度日。
“晚生,是一个对历史感兴趣的后辈。”沈长歌摘下斗笠,露出了那张足以让小儿止哭的脸,“听闻老先生曾是翰林院的‘活字典’,故而特来,向您请教一二。”
楚怀瑾看到他的脸,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你别过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惊恐地摆着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老先生不必惊慌。”沈长歌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晚生并非恶人,更无意伤害您。只是……有些关于十年前翰林院的旧事,想向您求证。”
“十年前……”楚怀瑾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都……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因为,有些事,过不去。”沈长歌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老先生,您还记得,当年与您同在翰林院的,一个叫萧望之的人吗?”
“萧……萧望之?”
听到这个名字,楚怀瑾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怨毒、不甘,以及……深深的恐惧。
“我……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他矢口否认,眼神却在剧烈地闪躲。
“老先生,您当年那首诗,真的是您自己写的吗?”沈长歌突然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楚怀瑾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激动地反驳道,声音都在发颤。
“晚生曾有幸,拜读过老先生的所有诗文。”沈长歌不疾不徐地说道,“您的诗风,豪迈奔放,大气磅礴,充满了家国情怀。而那首让您落罪的《醉问天》,辞藻虽然华丽,但意境……却充满了刻意的、阴郁的‘怨’。那不像是您的手笔,更像是……有人模仿您的风格,故意设下的一个陷阱。”
楚怀瑾呆住了。
他张着嘴,看着沈长歌,像是在看一个鬼。
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整整十年!他曾向所有人解释,那首诗不是他写的,是有人在他醉酒后,模仿他的笔迹,塞进了他的袖中。但没有人信,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他失意后的狡辩。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那真的是他写的了。
“你……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是谁,不重要。”沈长歌看着他,眼神诚恳,“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陷害您的人,是不是……就是萧望之?”
楚怀瑾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充满了压抑了十年的委屈、痛苦和绝望。
站在不远处墙角阴影里的苏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看着沈长歌,看着他如何用三言两语,就攻破了一个老人尘封了十年的心防。
她突然明白,沈长歌所说的“人情与记忆”,是多么可怕的武器。
也就在这一刻,她更加确信。
跟着这个男人,或许,真的能看到,那张笼罩在她师门之上、笼罩在整个帝国之上的大网,被撕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