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楚怀瑾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他用那满是污垢的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佝偻的身躯显得愈发苍老。
“你……进来坐吧。”他沙哑着声音,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外面……风大。”
沈长歌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间四面漏风的茅屋。苏念则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院墙之外,替他们警戒。
屋子里,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快要散架的木桌和两条长凳。
“喝口水吧。”楚怀瑾倒了两碗浑浊的凉水,递了一碗给沈长歌,“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多谢老先生。”沈长歌接过水碗,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捧着。
“你刚才说……”楚怀瑾坐了下来,浑浊的眼睛看着虚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你说那首诗……不是我的手笔。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晚生不才,曾对历朝历代书法名家的笔迹,做过一些粗浅的研究。”沈长歌平静地回答,“一位书法家的字,就像一个人的样貌,无论如何模仿,其内在的风骨和神韵,是无法伪造的。老先生您的字,如龙蛇走笔,力透纸背,有一种傲骨在里面。而那首罪诗,形似而神不似,笔锋的转折处,处处透着一股刻意的……阴柔和算计。写那首诗的人,城府极深。”
楚怀瑾的身子,又是一颤。他看着沈长歌,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知己啊……想不到我楚怀瑾一生孤傲,到老了,唯一的知己,竟是……竟是一个连面容都不敢示人的年轻人。”他惨然一笑,笑容里满是悲凉。
“老先生,当年……”
“是萧望之。”楚怀瑾没有再回避,他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话匣子,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恨意,“就是他!那个表面温文尔雅,待人和善,背地里却如毒蛇一般阴狠的伪君子!”
“可以……详细说说吗?”沈长歌问道,他的声音,引导着老人的思绪。
“呵呵……说什么?”楚怀瑾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如何瞎了眼,将一头中山狼,错当成了可以倾心相交的后辈?还是说我如何愚蠢,一步步掉进了他为我精心编织的陷阱?”
“我想知道,所有的一切。”沈长歌的语气,不容置疑。
楚怀瑾看了他一眼,从他那双平静却深邃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股让他无法抗拒的力量。
“好吧……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了他的叙述。
“十多年前,萧望之刚入翰林院的时候,只是个最不起眼的编修。他出身寒微,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名满天下的恩师举荐。当时,翰林院里派系林立,像他这样毫无根基的人,根本无人问津,甚至……处处受人排挤。”
“但他……很会做人。”楚怀瑾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才学或许不是最顶尖的,但那份隐忍和钻营的本事,却是无人能及。他对每一个上官都恭敬备至,对每一个同僚都笑脸相迎。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总是第一个到。谁在编撰上遇到难题,他总是熬夜帮忙查阅资料。久而久之,翰林院里的人,都觉得这是个温厚纯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
“您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沈长歌问道。
“何止是我,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楚怀瑾苦笑道,“我那时……唉,我那时恃才傲物,在翰林院里没什么朋友。唯独这个萧望之,不嫌我脾气臭,时常来我这里,或请教文章,或对弈品茗。他说,他最敬佩的,就是我这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傲骨。呵呵……现在想来,真是天大的讽刺!”
“他图什么呢?”沈长歌问出了关键。
“图我的位置!”楚怀瑾的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芒,“当时,先帝有意提拔一名翰林学士,入值南书房,那是通往权力中枢的捷径!而我,就是当时最热门的人选!”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将我一脚踩下去,又能让他顺理成章上位的机会。于是,他便设计了那场‘醉诗案’。”
“那晚在琼林宴上,他频频向我敬酒,言语间极尽恭维之能事。我一时不察,多喝了几杯。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便记不清了。等我醒来时,人已经在天牢里了。而那首要命的诗,就摆在我的面前。那笔迹……与我平日里醉酒后的狂草,几乎一模一样!”
“人证物证俱在,我百口莫辩。”楚怀瑾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先帝龙颜大怒,当即便将我贬为庶民。而萧望之……则以‘大义灭亲’、‘明辨是非’的姿态,站了出来。他说,他虽与我私交甚好,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不敢徇私。然后,他又呈上了一份万言书,痛陈我的‘不臣之心’,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他早就看穿了我的‘真面目’。”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不过是他向上爬的一块垫脚石。他踩着我的尸骨,赢得了皇帝的赏识,也赢得了满朝的赞誉。不久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顶替了我的位置,入值南书房,从此……平步青云。”
茅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长歌能想象,一个才华横溢、心高气傲的文人,遭遇如此致命的背叛和构陷,内心该是何等的痛苦和绝望。
“老先生,”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您说,萧望之当年,是毫无根基进入的翰林院?”
“没错。”楚怀瑾肯定地说道,“他的入仕履历很简单,就是通过正常的科考。但奇怪的是,他那一届的科考,并非大比之年,而是……恩科。”
“恩科?”沈长歌的眉头,微微一皱。
“是的。”楚怀瑾解释道,“所谓恩科,便是国家遇到什么大喜事,比如皇子诞生、太后大寿之类,皇帝为了普天同庆,临时加开的一场科考。这种科考,规模小,题目也相对简单,录取的人数更少。能参加的,大多是……一些有特殊门路,或是才学确实惊艳,但错过了大比的士子。”
“萧望之那一届恩科的主考官,是谁?”沈长歌追问道。
“主考官……”楚怀瑾陷入了沉思,他努力地在浑浊的记忆海洋里搜寻着,“我想想……那年……那年的主考官,好像是……已经致仕多年的前任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何敬亭,何老大人!”
“何敬亭?”沈长歌在脑中迅速地搜索着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何敬亭,是帝国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是文官集团里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他在十年前,就已经告老还乡,如今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能在一场小规模的恩科中脱颖而出,被何敬亭这样的主考官点为门生……”沈长歌的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本身,就不太寻常。”
“是啊。”楚怀瑾也叹了口气,“当年,大家只当是萧望之运气好,文章恰好对上了何老大人的胃口。现在想来……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何老大人,如今还在世吗?”沈长歌问道。
“应该……不在了吧。”楚怀瑾摇了摇头,“他告老还乡时,就已经年过七旬了。如今十年过去,怕是早已作古。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想……?”
“一个死了的人,固然无法再开口。”沈长歌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但是,他的家人,他的后辈,或许……还保留着一些他当年的书信、笔记,或者……还记得一些他生前,无意中提起过的旧事。”
楚怀瑾的眼睛,猛地亮了。
“你是说……去查何家?”
“不错。”沈长歌站起身,对着楚怀瑾,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老先生今日坦诚相告。晚生,告辞了。”
“等等!”楚怀瑾却叫住了他。
他看着沈长歌,眼神复杂地问道:“你……费这么大劲查萧望之,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和他……又有什么冤仇?”
沈长歌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老先生,您恨他吗?”
“恨!”楚怀瑾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我做梦都想将他碎尸万段!”
“那您想不想,亲眼看到他身败名裂,从云端跌落,变得比您现在……还要凄惨百倍?”沈长歌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楚怀瑾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的眼中,燃起了复仇的火焰。
“想!我当然想!”
“好。”沈长歌点了点头,“那您就等着。或许用不了多久,您就能看到那一天了。”
说完,他戴上斗笠,转身走出了茅屋。
阳光下,他的背影,显得孤寂而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