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地下的密室,阴冷而干燥。
除了石床、石桌和一盏昏暗的油灯,这里再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味,掩盖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这里,是沈长歌的新生之地,也是他的囚笼。
三天了,他没有踏出密室半步。秦越每天会准时送来食物和干净的伤药,偶尔会带来一些外界的消息。
“……城里的搜捕越来越严,禁军几乎把所有乞丐和流民都盘查了一遍,但没有发现您的踪迹。他们都以为,您已经死在了护城河里。”
“萧太师上书,请求陛下为您‘身后留名’,说您虽一时糊涂,但毕竟曾为帝国史官,当留一分体面。陛下准了,只将您定性为‘失足文人’,并未将罪名刻入宗庙史册。”
“呵呵……”沈长歌听到这些消息时,只是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杀人之后,再假惺惺地为你立一块碑。萧望之,你这虚伪的戏码,做得可真足啊。
“少主,您的伤……”秦越看着沈长歌脸上那已经开始结痂,却依旧狰狞的伤口,忍不住劝道,“还是让我为您处理一下吧,我这里有上好的玉肌膏,虽不能让您恢复如初,但至少……”
“不必了。”沈长歌打断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秦掌柜,我要的情报,有进展了吗?”
“……还没有。”秦越叹了口气,“‘玄阁’行事太过隐秘,我们的人试着从外围接触,差点就折损了人手。这张网,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密。”
“意料之中。”沈长歌似乎并不意外,“那……你说的刀呢?”
“她来了。”秦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就在外面。只是……她的脾气,您最好有个准备。”
“让她进来。”
秦越点了点头,转身离去。片刻之后,石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窈窕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密室的门,再次被关上。
沈长歌抬起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女子,身形高挑,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布带束在脑后,显得干净利落。她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沈长歌见过春日湖水的清澈,也见过冬日寒星的孤傲,但都无法形容眼前这双眼睛。它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透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沈长歌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身上没有任何杀气,就像一把收敛了所有锋芒,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刃。
“你就是‘孤影’?”沈长歌率先开口,声音沙哑。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厌恶,仿佛那狰狞的伤疤,与一块普通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秦掌柜说,你要买我的刀。”终于,她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一样,清冷,空灵,不带一丝情感,像玉石相击。
“不,我不是买。”沈长歌摇了摇头,“我是要你,成为我的刀。”
“呵。”女子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听不出是嘲讽还是不屑,“口气不小。你知道,让我成为‘你的刀’,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秦掌柜说,你杀人,取物。”沈长歌平静地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起。”女子缓缓走到石桌旁,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凉茶,“我要杀的人,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指派的。”
“我要杀的第一个人,叫王冲,城南巡防营校尉。第二个,叫李斯,大理寺主簿。”沈长歌没有理会她的轻蔑,直接报出了两个名字。
女子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毁了容的男人。“这两个人,一个是禁军系统的中层军官,一个是大理寺的要员。虽然官职不高,但位置都相当关键。杀他们,不难。但杀了他们,会惊动很多人。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不该是你关心的问题。”沈长歌说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代价。”
“我的代价,就是我的规矩。”孤影放下茶杯,声音依旧清冷,“告诉我,这两个人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出手的东西?”
“王冲,嗜赌如命,但家藏一柄前朝的‘百炼横刀’,削铁如泥,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从不示人。李斯,酷爱书法,他手中有一份号称是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摹本,虽然是摹本,也足以让天下文人疯狂。”沈长歌缓缓说道。
这些信息,是他还是首席史官时,在整理官员档案时无意中记下的。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如今成了他复仇的利器。
孤影的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兴趣。
“消息准确?”
“你可以自己去验证。”沈长歌说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要看到他们的人头。”
“然后呢?”孤影问道,“杀了他们之后,你还想杀谁?萧望之吗?”
沈长歌的瞳孔猛地一缩。
“看来,你对我的事,知道得不少。”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寒鸦’内部没有秘密。”孤影淡淡地说道,“一个被满门抄斩的首席史官,拿着百年未现的‘鸦主令’,要借‘寒鸦’的刀来复仇。这么精彩的故事,想不知道都难。”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极具压迫感:“但我还是要提醒你,‘鸦主令’,能命令秦越,命令‘寒鸦’的那些暗桩,但命令不了我。我为‘寒鸦’做事,只因为这里能给我提供我想要的任务和情报。我的刀,只听我自己的。”
“所以,你想说什么?”沈长歌问道。
“我想说,你的复仇,在我看来,很蠢。”孤影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王冲和李斯,不过是整件事里最微不足道的两条小鱼。杀了他们,除了打草惊蛇,让你的真正敌人——那个叫‘玄阁’的组织,立刻警觉起来,没有任何意义。你会暴露‘寒鸦’,也会暴露你自己。然后,你会死得比你家人更惨。”
沈长歌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他被仇恨冲昏了头,一心只想先杀掉几个当年参与构陷他的小角色来祭奠家人,却没有仔细考虑过后果。
“那你认为,该怎么做?”他虚心地问道。
“我?”孤影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只是个刺客,不是你的谋士。我只负责杀人,不负责思考。”
密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油灯的火苗,轻轻地跳动着。
过了许久,沈长歌才缓缓开口:“你说的对,我的计划,很蠢。”
他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让孤影有些意外。她以为,像他这样背负血海深仇的人,会偏执而疯狂,听不进任何劝告。
“你想要什么?”沈长歌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只要我能给,只要这世上存在。告诉我,你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孤影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真的想知道?”
“是。”
“好。”孤影站起身,缓缓走到他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沈长歌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像是雪后松林般的冷香。
“我的师门,叫‘惊鸿影’,曾经是江湖上最顶尖的刺客门派。”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绪,那是一种被压抑在冰层之下的,刻骨的恨意,“三年前,‘玄阁’向我师门递出了招揽令,师父拒绝了。然后,一夜之间,我‘惊鸿影’上下七十三口,被屠戮殆尽。只有我,因为在外执行任务,侥幸逃过一劫。”
沈长歌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我追查了三年,杀了‘玄阁’十九个外围成员,才查到,当年带队执行灭门任务的,是‘玄阁’中一个被称为‘判官’的堂主。”孤影的声音,冷得像是能掉出冰渣,“我曾与他交过一次手,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用的是一门早已失传的奇门兵器,叫‘子母追魂笔’。”
“我的代价,很简单。”她死死地盯着沈长歌,“帮我,找到这个‘判官’的下落,制定一个万无一失的刺杀计划。只要你能帮我杀了他,为我师门报仇……”
“我的命,就是你的。”
当最后五个字落下,整个密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沈长歌看着她,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冰冷,而是燃起了一团黑色的火焰。那火焰,他无比熟悉。
那是复仇之火。
原来,她不是没有感情的刀。她只是把所有的情感,都铸成了仇恨的刀锋。
“我凭什么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孤影反问道,“你现在不过是一个连自保都困难的通缉犯。你的智慧?你的谋略?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不堪一击。”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沈长歌缓缓说道,“而且,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
“哦?”
“你只知道‘判官’用的是‘子母追魂笔’,但我知道,这门兵器,最早的记载,出自前朝大内。而且,它的使用者,必须从小浸泡一种名为‘龙涎草’的药浴,否则筋骨无法承受其劲力。而‘龙涎草’,只生长在关外极寒之地的悬崖上,每十年才成熟一次,采摘极为困难,早已被列为皇家贡品,民间绝不可能拥有。”
沈长歌将他从史书中看到的秘闻,娓娓道来。
孤影的眼神,彻底变了。她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她查了三年,都只是皮毛,而他,仅仅通过一个兵器的名字,就能追溯出如此关键的线索。
“这……说明了什么?”她的声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说明两点。”沈长歌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森然的弧度,“第一,‘判官’的身份,必然与前朝皇室,或者当今的大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二,只要我们能找到‘龙涎草’的流向,就能顺藤摸瓜,把他揪出来。”
“而我,”沈长歌迎着她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恰好知道,本朝负责采办和记录所有皇家贡品流向的机构,是哪个衙门,由谁掌管,甚至……他们的账本,存放在哪里。”
孤影彻底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毁了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人,第一次感觉到,他比她手中的剑,更加危险。
他的武器,不是刀剑,是知识。
是那浩如烟海,却被他储存在脑中的,历史!
“好。”许久之后,她吐出了一个字。
“从今天起,我的刀,听你的。”她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在我师门大仇得报之前,你不能死。”孤影看着他,“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就算是想死,都死不成。”
这不像是一个承诺,更像是一个霸道的命令。
沈长歌却笑了,这是他家破人亡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虽然那张狰狞的脸,让这个笑容显得无比诡异。
“成交。”
他向她伸出了完好的右手。
孤影犹豫了一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她的手,白皙而修长,却带着一层薄薄的剑茧。
当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都感觉到了对方掌心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