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凡没想到周邦家隔壁的小院还没有租出去,里面的陈设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而且也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这一日开始,吴凡便又住回了他当初来临安时的小院。
其实,绍兴十年二月的那个下午,吴凡预感到事情的不测时,便安排了一系列事情,其中就包含他对周邦的嘱托。那日下午,他悄悄找到周邦,和他简单讲了一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递了一张大宋钱庄的票子给周邦。周邦一看竟是一万贯,他哪里肯受,忙不迭地退了回去。可吴凡硬是塞给了他,道这可不是白给的呢,这临安几十处宅院还要他帮忙打理,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都要辛苦他周邦费心呢。
这一万贯可是不得了的钱,一般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是花不完的呢。周邦接了吴凡的钱,自此除了正常的房牙生意,剩下的时间也多是去巡视这些宅院,该打扫的打扫,该修缮的修缮。也因此,这些宅院俱都保存得十分完好。还有那隔壁的小院,其实原先吴凡搬离到钱塘门外的新宅院时,这小院子也是一直在租着的,租钱一年一付也是早早就给了周邦的。虽是今年的租金没付,但是周邦夫妇也一直就当是吴凡一家继续租着的,而且王四娘也是经常进去打扫的。
吴凡对于周邦夫妇的情谊自是感动不已,于是他作了一个决定,第二日一早便对周邦夫妇道:“大哥大嫂,这次宅院变卖完之后,我再返回这临安城也不知道是何时,我那钱塘门外的宅院就赠送给大哥大嫂了,不如我们现在就签一份契约,届时大哥一并拿到商税院把手续给办了。”
周邦夫妇听得此话自是吃惊不已,吴凡钱塘门外的那座新宅院原是两座宅院打通合并的,占地阔大,按如今市场的价格来估的话,少说也得值个二十来万贯。
这夫妇二人忙道:“二郎,这可使不得,你那宅院依然放在那里,我们帮你打理便是。”
吴凡笑道:“这宅院放在临安我也带不走,卖了我又舍不得,不赠予大哥大嫂还能赠予谁?还是先把契约签了,名字换了,就算是寄放在你们名下好了。那宅院若是方便住,大哥大嫂就住进去,若是不方便就或租或卖,任大哥大嫂处理,所得也归大哥大嫂。大哥大嫂自不必推辞,就当是我寄存在你们这儿的好了。”
周邦与王四娘互望一眼,道:“就按二郎说的做吧,那宅院也带不走,莫让它荒废了。我们便住进去也算帮忙二郎看护着宅院,待到二郎再回临安之时,便就还给他便是了。”
所以这第一份契约不是别处,倒是这钱塘门外吴凡亲手建造的宅院。
接下来每日周邦便早早出门变卖那些宅院去了。
也正如周邦所预料的那样,也就两三日便变卖了一大半的宅院出去。而剩下的那些宅院,也都一切按照周邦的步骤在加紧进行。
吴凡自从那晚住进了原来的那个小院,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每日三餐都是王四娘做好了悄悄送过来。但是,他呆得两日便就无聊得受不了了,周邦白日里去外面卖房子,他又不好老是抓着王四娘聊天,一个人无所事事关在这个小院里的感觉,吴凡想这坐牢也就应该是这样了吧。他也才深切地的感受到自由是多么可贵的东西了,那些电影小说中写的故事也不全然都是假的。
到第三日晚间,外面下起了雨,冷风吹在脸上竟有些刺骨的寒意。吴凡先前想着要去找宋青鸾,这冷风凄雨的夜晚外面人少,出门寻人是再合适不过的时候了。于是,吴凡便和周邦夫妇打了个招呼,就往清波门方向中和坊宋青鸾的住处去了。
这大街上果真冷冷清清,吴凡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街串入巷,便进了中和坊。快到宋青鸾家的时候,吴凡便隐隐听见谁家传来清清淡淡的琴声。吴凡以往来过这中和坊数次,倒是从来没听过这里有琴声响起,这琴声随着吴凡前行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清晰。吴凡心道,莫不是宋青鸾在弹琴吧。宋青鸾色艺双绝,是当年露华楼里排行第一的行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音律唱曲也是十分了得的,但是他吴凡倒是真的从来没听过她弹琴唱曲。
吴凡发现那琴声真的是宋青鸾家传出来的,他举手想要扣动门环,一抬头便从那门缝里隐隐约约看见那昏黄摇曳的烛火下,一炉青烟袅袅升起,一位神情清冷而又隐含寂寥的美艳女子,正轻轻拨动着一具古琴。那琴声若空谷里的小溪流水一样,缓缓涓涓地流淌着。侧耳倾听,那优雅清淡的琴声里竟隐隐含着唱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那宋青鸾竟然在自弹自唱。一曲唱罢,那琴声戛然而止,只见那神情寂寥的女子双手按在琴上,低皱着眉头望着门口发呆,嘴里似乎依然在轻轻地念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吴凡站在那门口,一手举着油纸伞,一手捏着门环,他默默地品着那如水般的琴声,呆呆地想着这女子嘴里轻轻念叨的诗句。他与她之间……从相识到如今,那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里如这夜巷中的穿堂风一般一阵一阵地拂过。一刹那间,他忽然了悟了什么,他松开了捏着的门环,将手垂了下来。这一刻,吴凡忽然明白宋青鸾为何非要接下那临江仙了。他想他已没有必要再扣响这扇门,去打扰这女子的寂寥,哪怕这寂寥里有他。他想他既然已经离开了她的世界,何必还要再回来呢?他的出现不但不会让她离开那临江仙,可能反而更加让她坚定。兴许只有时间能够慢慢让她淡忘吧。
吴凡在那门口默默的站了一会,发了一会呆,然后便轻轻地一转身向着来时的巷去了。
“吱呀”一声,那身后的门打开了。兴许是门缝晃过的身影惊醒了那女子,她匆匆开了门,双手扶着门框,轻倾着身子,张头望着那湿漉漉的雨巷,看着巷子中那位举着油伞匆匆而去的身影。
那“吱呀”一声门响惊得吴凡心头一阵乱撞,只是脚步稍微迟疑,然后便又复匆匆而去。
宋青鸾望着那离去的身影,嘴里喃喃自语道:“那身影真像呢,可惜,只是位雨夜路人而已。哎……”这女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吴凡虽刻意走得匆忙,但那耳朵却竖起来听着身后的动静,当他隐隐听到这一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时,那腿如同被绳子捆住了一般,竟呆呆地站在了巷中。
宋青鸾发现自己随口念出来的一句话,竟让那似乎熟悉的身影立马停住了脚步,她的心忽然一紧,张口便喊了出来:“老……”。
也只喊出了一个字,也只是刹那间,那停驻的身影复又匆匆地迈开了脚步朝着巷子尽头去了,渐渐那举着伞的高大身影便消失在这黑暗的雨夜里。
宋青鸾不免又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吱呀”一声将门关了起来。
吴凡走在湿漉漉的街巷里,嘴里轻轻念叨着宋青鸾最后那句诗,他的心里满是莫名的难受,他不知道他所作的一切是否是对的。他的内心似乎充满了愧疚,他觉得对不起这女子。这女子在这时空里是位难得独立自主的女子,是位真正勇敢的女子,只是想不到,她竟对自己如此一往情深。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吴凡忍不住亦叹了口气,轻轻念出了宋青鸾最后那句诗中的另一句。
吴凡在这临安城剩余的宅院也就八九日便就统统卖完了,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周邦不禁叹道:“二郎当真是商圣呢,当初买宅院时趁着行情不好,二郎精挑细选卖家,价格也是我们说了算。到如今行情大好之时,又是反过来挑选买家,价格依然是我们掌着主控。当真是有种为所欲为的感觉呢。可叹我做了这么多年房牙,在宅院买卖上连二郎的一根小指都及不上呢!”
其实周邦哪里知道,他吴凡只是沾了九百年的光而已,让他知道了一些历史的走向,同时又把九百年后房产投资的一些知识运用了过来,才会导致如此买卖的情景这些。
吴凡禁不住笑道:“人自是各有所长,这些只是些生存的技能罢了,一家平安开心过好日子才是目的。兴许我在这时代的确比较擅于经商,但这又能如何呢?还不是要偷偷摸摸地进出这临安城,担惊受怕地变卖宅院远逃他乡。”
王四娘听得不禁叹口气道:“二郎莫要气馁,这国破家亡的年代,何处他乡不故乡?这临安城待得久了便成了故乡,其他地方再待些时日不也就成了故乡么?只要你和九儿、橘儿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好,在不在这临安又有多大差别呢?”
吴凡刚刚接那周邦的几句话不过是随口一说,安慰周邦罢了,想不到竟引出王四娘这许多反过来安慰的话。她这话,吴凡一时听得竟默默无语。
王四娘接着道:“这临安城的确是天下繁华之地,不过经年之后,细细想来这繁华与否并不重要,只不过是一个泡影,一场梦而已。过日子,真真切切只是在床头桌边的三言两语之间,只是在每日开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想通了,其实在哪里不都一样。”
周邦和吴凡俱都瞪大眼望着这饱经世事,依然风韵犹存的女子,想不到她竟然能说出如此这般深含哲理的话来。
周邦不禁认真道:“想不到我周邦的娘子竟如此饱含学问,竟能说出这般深富哲理的话来,真是令学生刮目相看呢。”
王四娘亦没想到自己一时说得兴起,竟说出了如此深邃之语,她不禁微红了脸道:“哪里是什么哲理的话,都是些过日子过出来的道理而已,不过随口说了出来,倒是让二郎见笑。”
这王四娘说的倒是实话,她如今不到四十却略显风霜,从北到南,国破家亡,亲人离散,儿女早夭……这一系列世事沧桑都让她经历过,如今只剩她与周邦在这繁华而孤寂的临安城里生活。所以,刚刚那一席话不过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实体验罢了,因为她的生活本就是如此!
这临安城里所有的宅院全部都变卖完了,一共得钱一百二十七万贯,周邦一一清点完将一大叠大宋钱庄的票据交给了吴凡。
吴凡道:“大哥,我明日晚间便要离开了,此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够再回这临安城了。两位大哥大嫂都是世事练达之人,定用不着小弟操心。这临安城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那女学生,宋青鸾。”
顿了一下,吴凡从那一叠票据中抽出了一张递给周邦,接着道:“这十万贯大哥先收着,青鸾在那临江仙里必是过不长久,早晚她身上的积蓄会贴补完了。我本欲见她一面,劝她离开临江仙回镜花水月去,但是青鸾是个心性坚定的女子,她认定的事是很难改变得了的。所以,既然她想在那临江仙里,那便就让她在临江仙里吧。如若哪日她过不下去了,还望大哥大嫂寻个缘由帮忙接济着些,无论是继续开着临江仙,还是回镜花水月,亦或是去做其他什么,只要让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过便好了。”
周邦接过那十万贯,心里不禁吃惊不已,这可是十万贯,他吴凡着实是大方啊。若说先前吴凡送他们一座大宅院,多少还是有些倘若哪日回临安的想法,那这十万贯可是实实在在真金白银的送了。
另外,让周邦夫妇吃惊的是,想不到吴凡竟然真的和他的女学生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不过,也难怪,那宋青鸾如此美貌绝伦,谁又能不喜爱呢?
王四娘忍不住道:“二郎对那青鸾小娘子莫非有些情意?”
吴凡笑道:“倒是让嫂嫂见笑了,不过情意?我也不知道,倒是青鸾真的对我一往情深。我倒是想让她把我忘了,不过感情的事又怎么由得了别人呢?”
王四娘奇道:“既然如此,二郎也回来了,何不带着这小娘子一起离去呢?”
吴凡道:“我心里本就只能装一个人,这如今已经装了九儿和橘儿两个人,若是再装进去另一个人,我是怕这三个人都会失了自己的位置,这样其实对谁都不好。”
王四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人之情感最是难测,既然如此,二郎如此处置也是最合适不过了。放心吧,我和你大哥会照应着她的。”
吴凡将那一大叠票据塞进了随身携带的防水袋里卷了起来,然后又道:“大哥大嫂,明日天黑时分我便就去了。”
周邦道:“我和你大嫂一起出城送你。”
吴凡道:“大哥大嫂的心意小弟领了,送就算了,以免引人注目。”
周邦道:“二郎说得也是,不如这样,明日四娘准备些好酒好菜,就在这院里我夫妇为二郎饯行。”
吴凡笑道:“大哥说的是,不如喝完酒再走。”
王四娘忍不住伤感道:“二郎这一走,不知何日能再相见呢!”
周邦笑道:“四娘莫要说难过话,那朝廷里的大相公的位子,又有谁能坐得久的?要不了几年待那秦桧老儿罢了相位,这临安城恢复了太平,二郎便就会回来的,是吧,二郎?”
吴凡笑着点点头道:“大哥说的正是。”其实,吴凡知道,这秦桧是宋朝历史上把持相位最久的人,他的这个相位是一直坐到死的,离今至少还得十四五年呢。而十四五年后,他吴凡要不要回来,能不能回来,谁又能知道呢?
后来,三个人又絮絮叨叨闲聊些未来的打算,比如周邦夫妇劝吴凡赶紧生养几个小孩,又说先前九儿和橘儿就和王四娘商量过想着去慈幼局一起领养个小孩,这如今九儿、橘儿不在临安了,自己原打算领养孩子的事也没去做,等明年定要去领一个回家。又比如,王四娘让周邦以后慢慢不要去做房牙了,周邦不擅人情世故,家中如今钱也花不完了不如就慢慢歇了。
说到此,吴凡便道:“我在这临安一十三座酒库里还有三成利润,明日走前我会留一封信给大哥,大哥持信去找丰源酒坊的王丰源,让其把这利润交给大哥,至少也应有个二三十万贯吧,不管多少大哥收着就是,如若不给也就算了,莫要计较。”
周邦夫妇俱是听得一惊,这吴凡竟然在这临安城里到处都是产业,随随便便就是几十万贯。周邦忙道:“这么多钱我收了如何给你呢?”
吴凡道:“大哥先收着吧,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如若有一日我真回到临安,届时若大哥还剩下些,就给些予我,没有便算了。”
吴凡这话说得,好似那几十万贯不是钱而是纸一般,有就拿两张,没有便算了,说得何其轻巧随意,说得何其潇洒自如。
这一晚三个人一直聊到三更时分,周邦夫妇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这小院回隔壁去了。
待周邦夫妇走后,吴凡又细细四处看了看这小院,想着这小院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想着自己来到这世上待得最久的地方便是这个小院了。明日,他这一去兴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这临安梦,便真的要醒了。
想到此,吴凡不免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