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绍兴五年十月，临安。
林家三酒楼定制的美食图册完成之后，吴凡每日里除了坐馆镜花水月画一两幅写真，偶尔也会有些青楼妓馆会来定制些十美图册，这十美图册的需求经过前段时间的热热闹闹，又冷冷清清后，逐步算是恢复了正常，吴凡想这才是合理的市场需求量，细水长流才能更持久。这镜花水月里的生意，自是吴凡自己完成，至少目前还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水平。这十美图册的定制现在一般都不会超过十本，各家都是卖完再来定，反正现在也不用排队。吴凡都是晚上加个班出完图册，第二日便有人来取。
有了十美图册的经验，吴凡觉得这酒楼的美食图册应该也会差不多走势。必定先会热闹一番，众酒楼争相定制，然后该定的都定了便进入了冷静期，再然后这图册便进入了常态需求，各酒楼便根据自己的情况进行破损更换、菜单更换等正常的需求定制，届时才算进入了一个合理的状态。
因此，为了应对接下来的热闹期他便加紧了对画室学生的要求，让他们临摹之前自己画的美食图册的样图，先是要求每人每日出五幅样图，后来增加到十幅，让宋青鸾和陈东平二人批改，自己审核，第二日早课讲解。
对于宋、陈二人，还是继续之前的墙绘。休息室的两面墙已经绘制完了，吴凡不是很满意，让他们重新刷白，再绘。对于这大尺寸的墙面，两人明显有些不适应，经常画上去比例就失真了。尤其宋青鸾，她习惯了在画纸上画小品，这一下在一丈高，三丈宽的白墙上绘画，她开始都不知道从何下笔，绘出来的东西也明显有些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根本无法体现出墙绘特有的有如真实大小的视觉效果。于是，吴凡定制了一些长短不一的木尺，教他们如何进行比例换算，如何用木尺在墙上定点打底稿。教完，就让他们继续墙绘。
自从林家的三酒楼使用美食图册点菜开始，不数日，这临安城里便开始慢慢议论了起来。那金门楼出了一本美食图册，如今点菜全部看着图册点，那图册翻开，一幅幅菜图跟真的一样，比真的还好看，让人看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听说有人还专门宴请，就是为了看那美食图册，画的着实逼真。好像是那镜花水月的吴待诏画的。图上用的可是广而告之的印。广而告之也是吴待诏开的。不光金门楼，印月楼和春晓楼都是用这图册点菜啊。这三家酒楼不都是林家的产业么。听那金门楼的伙计说，这图册可是那从露华楼出去的宋行首画的呢。可不能叫宋行首了，人家如今已脱了籍从了良，当叫宋娘子才对……
这时代的临安城生活其实极其规律，每日里也很少产生什么新鲜事，酒楼茶坊间除了聊些北边的战事，就是大内官家的秘闻。偶尔发现个什么新鲜事，如金门楼出了本美食图册之类的事，便会大谈特淡，添油加醋，议论纷纷，一时间口口相传，不多日自会人尽皆知。这本来要去丰乐宴请的人听说旁边金门楼出了个稀奇事物，那正好改去金门楼宴请。如此类似的事，让林家三酒楼的生意一时火爆无比，包间格子爆满，竟然需要排队点菜。
林茂这才发现自己之前魄力还是小了，他远远低估了这图册的力量，不，是低估了人口的铄金之力，人心的好奇之力。看着儿子懊悔的样子，林涂道：“我之前就说过，做生意要敢做。我们既然已经走在前面，就要下得去手，我们也就比别家多这一个月的时间，要在这一个月尽量多的赚回本钱，赚到名声。怕是自此，这临安城的酒楼不得不为吴家的广而告之做嫁衣裳了。”
于是林茂急匆匆的赶到广而告之，又追加了三十本图册。
林家酒楼的图册还没交付，广而告之便等来了金门楼的老对手丰乐楼。丰乐楼的钱掌柜他倒没见过，虽然之前广而告之开业的时候也是邀请了他，但人家根本不屑一顾。
其实吴凡就是在等他丰乐楼，这是临安第一楼，临安的名气招牌。这丰乐楼要是都来了，其他家恐怕不数日也都会过来排队了。
丰乐楼的钱掌柜满面笑容很是客气，他邀请广而告之上门绘制美食图册，要定制五本，自然每本二十道菜。
吴凡笑道：“钱掌柜可想清楚，金门楼里可是有二十三本。”
钱掌柜不禁听得一惊，这金门楼竟会如此投入？但他只有东家的五本授权，这五本也还是他磨了半天嘴皮才拿到的。他笑道：“先定五本吧，也不知客人习惯与否。”
吴凡道：“好的好的，五本一百贯，先交定金五十贯，后日一早上门绘制，还望掌柜预先交待厨师做好菜，摆好盘，定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五日后自会交付五本精美逼真的图册给掌柜的。”
送钱掌柜出门，吴凡不禁又笑道：“钱掌柜，若要追加定制图册可要赶紧，再过些时日，恐怕排队也等不上了。”
钱掌柜自然明白吴凡的意思，他道了谢，便急匆匆回丰乐楼去了。
送走钱掌柜，吴凡返回店内，用力敲响了那面大锣。“当”的一声，众人便知道，广而告之又接了一单。对于这接单敲锣的仪式，众人都觉得老师太有想法了，这本身就是广而告之啊。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是吴凡从九百年后抄袭来的。当然，他现在做的一切无不是抄袭九百年后的，这也是他最大的优势。
两日后林家三酒楼的图册送了过去，吴凡带着宋、陈二人顺便就去了丰乐楼。钱掌柜一见到吴凡，便道：“吴待诏，改为二十五本。”
吴凡笑道：“为何掌柜的变更如此之快？”
钱掌柜笑道：“不是被门里那家逼得么，最近几日丰乐楼的客人可是被吸走近半，听说竟不是去吃酒，而是专为一睹那美食图册，竟然排队轮流点菜。”
三人也就用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便画完所有的图样。临走时，钱掌柜把一叠钱递给了吴凡，他笑道：“吴待诏数数，共计四百五十贯，加上先前已付的五十贯定金，全部五百贯皆已付清。”
吴凡奇道：“钱掌柜何故一次付完，定金一半便可。”
钱掌柜笑道：“不用定金了，货款全部付清，还望吴待诏能够提前些时日交付图册，我这丰乐楼每日里可不好如此冷清呢。”
吴凡笑道：“掌柜的放心，之前定制五本五日内交付，如今改为二十五本，广而告之依然承诺五日交付，如何？”
钱掌柜笑道：“那在下多谢待诏了。”
其实，现在宋、陈二人的速度每日都可以出十本图册了，如果两人加个班一日也便画完了，加上装裱的两日，第四日便可送货交付。但是吴凡不想这么快，一是才开始没必要让宋、陈加班，毕竟二人还是见习，拿的也只是每月四贯的见习工资。二是他想让金门楼的生意能多火几日就尽量多火几日，毕竟这生意也是借了金门楼做出来的。当然，他也不会刻意阻拦丰乐楼，他可不想参与酒楼间的竞争，这也与他无关。
丰乐楼的图册交付完，时间也便进了十一月。吴凡估摸着，应该再过几日，酒楼的图册订单先会陆陆续续来，然后市场一旦铺开那么十来家酒楼，订单数量就会出现指数级增长。而在订单暴增之前，他想把宋、陈二人升为画工，要不然让两位见习去做后面大体量的工作多少有些不合适。但是，他也不能直接就把他们升了，还得考试，要体现公平，这是经营管理，得按规则来。
这次吴凡没有劝他们，直接下了指示，两日后升等考试。宋、陈二人听得一愣，然后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两日后的考试，在店铺门口的空地上，吴凡把所有学生也叫了出来，让他们也预先知道下升画工的考试是什么样的。吴凡指着镜花水月外面的侧墙对宋、陈二人道：“今日之升等考试，你们二人合作完成。”众人听得实在新奇，没想到考试还有两个人一起考的。
吴凡继续道：“这一整面白墙便是画纸，你们需要绘出一匹马破墙而出的画面。要求自是逼真，两日内完成。记住，是你们俩人合作完成。如何分工很重要，切记不是一人画一半，而是要根据每个人的擅长处来分工。”他说完，又忍不住追加道：“东平善于把握大尺寸，大比例，不至画面失真。青鸾工于细节，能使事物更逼真。你二人当由此分工。”
这面外墙比先前练习用的休息室的那两面室内的墙还有大上一些，五个学生看得不禁叹了一口凉气。宋、陈二人先是在纸上画了个图样，其实主要是陈东平画的，因为宋青鸾根本不知道那墙破了是个什么样的形态，她根本没见过自然是画不出来的。然后搭起梯子，陈东平拿着木尺上墙面定位打底稿，宋青鸾在下面递东西，同时调配颜料。打完底稿，定完轮廓，便开始细节的慢慢描绘。大色块的交由陈东平负责，小区域的细节交由宋青鸾处理，两人分工倒十分默契。
第二日下午吃过午饭没多久，宋青鸾便来请吴凡考评。吴凡便带着画室里的五人来到那外墙边，然后让大家后退二十步。吴凡没有直接点评，转身问大家怎么样。众人都惊叹道，站远了看真以为有匹马破墙而出了呢。
其实这马画得还是挺逼真的，尤其那马破墙而出的眼神，牙齿，以及马的一瞬间的体态等。但是，这墙破的太小气了，不够夸张。比如都没有飞起来的砖头、灰尘之类的东西，这样画面也就不够动态了，没有充分体现出骏马破墙而出一刹那的紧张，夸张，轰然而至，尘土飞扬的气势，状态。这墙绘距离吴凡大脑中的图是有差距的，但是对于这时代的宋、陈二人来说已经不错了，他们到目前都没见过几幅真实的墙绘，也就镜花水月里那幅七彩神鹿图，外加几张吴凡画在纸上的墙绘样图。他们见识不够，能画成这样已实属不易了。
吴凡把自己的想法，以及大脑中的理想样图和这幅图一一对比着说了出来。众人包括宋、陈二人听完，方才恍然大悟。是了，这画面上马破墙而出的刹那太干净了，没有尘土飞扬便少了气势，让人远远看了便不会有悚然的感觉。宋青鸾更是深有所悟，她知道，虽然已经把事物凸出了平面，但他们没有把时间冻结住，依然只是幅想象中的画而已。
吴凡看着有些气馁的宋、陈二人，道：“我刚刚说的是理想中的状态，谁也没见过马破墙而出的样子，你们没画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以后画得多了，这些细节慢慢也就自然而然便会了。从画技本身来说，你们是合格的。因此，我宣布今日考试结果，青鸾和东平自明日起升为画工。”
众人听了无不欢欣，宋、陈二人更是高兴不已。陈东平立马说要请大家喝酒，宋青鸾也是附和。众人便又是一阵欢呼。
吴凡于是便早早给大家放了学，关了店门。和大家一起喝酒去了。
陈东平在清波门附近找了家小酒楼，然后和宋青鸾商议了下，让宋青鸾把九儿和小橘也请了来。吴凡本是要回家打个招呼，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见青鸾把九儿和小橘也请了来，心里自是高兴不已。
虽是宋、陈二人请客，但宋青鸾哪里有这样的社交经验，诸如选地、点菜之类自是交给陈东平去决定。她只是请了九儿和小橘来，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们聊些天。
酒菜上来，按理说今日宋、陈二人做东，自然要他们开场说话，而这二人自然是宋青鸾这个大师姐来说。可宋青鸾本是个冷性子的人，哪怕在那露华楼也是如此，也亏得她色艺双全那露华楼才能容得下她冷若冰霜。而如她这种冰冷的人在青楼妓馆里也就能容得一二人，其他俱是八面玲珑，讨得客人欢欣的小姐，否则早被饿死在哪个角落堆里。陈东平示意宋青鸾说话，她却红了脸直摇头。陈东平只好起身笑道：“宋师姐不说，那我就说两句。先谢谢老师，老师留录我们，不但教我们绘画，而且还给吃给钱，我陈东平在哪里也是没见过的。今日距离上次升等考试也不过一个多月，我和师姐便又能通过升等考试，这也还是老师催过两次的。我陈东平已活了近四十年了，国破家亡，世态炎凉多少也见过些，只有伙计催着东家升等加钱的，哪有东家催着伙计升等加钱的，像老师这般急着让我们升等加钱的，我陈东平也是第一次见。所以，感谢老师，东平无以为报，也就能够努力绘画了。”说完，他端起桌上的酒盏，道：“学生先敬老师一盏。”说完一饮而尽。
吴凡也是一饮而尽，饮完他正想说话，之间宋青鸾红着脸起了身。众人见她起了身，却一时没有说话，她顿了一顿，道：“青鸾也说两句吧。”众人便都抬起头看着她，听她说话。
宋青鸾道：“青鸾自小性子冷，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青鸾也是要谢谢老师的留录，这些时日，青鸾虽然话语不多，但这些时日是青鸾过得最简单最安心的日子。谢谢老师，青鸾也敬老师一盏。”说完便一饮而尽。
吴凡又是一饮而尽，然后他笑道：“今日青鸾与东平二人能够通过升等，我十分高兴。你们本身就有很好的绘画基础，加之你们的努力，能够升等自然是理所当然。我作为诸位的老师，教诸位绘画，希望诸位画好自然不会吝啬。如若诸位出了师，升了画工，我便也是诸位的东家。作为东家，便要在商言商，我不是小气之人，但也并非什么善人。我以前听过一句话，正合了刚刚东平和青鸾所言。伙计若是要走，只有两个缘由，一是钱给的不够，二是心受了委屈。东平说，我催着你们升等加钱，那是因为我觉得你们值得这个钱，钱给足了你们也才能好好工作。青鸾说，这些时日简单安心，说明青鸾的心没有委屈。我希望诸位跟着我吴凡即能够快乐地工作，也能够挣到越来越多的钱。”
众人都觉老师讲得太好，但是这天下真的有这种只给足钱不给委屈的东家么？
酒过三盏，席间的氛围也便慢慢活跃起来。除了纷纷来向吴凡敬酒，众人便是你来我往相互敬着酒，大声说些俏皮话，就连平日里不爱说话面无表情的宋青鸾，也不禁饮得红了脸。她坐在那里依然不爱说话，但那脸上的冰霜好似被那酒慢慢化开了一般，听着别人的俏皮话，偶尔也会露出如花笑靥。其实，不是她以前不会笑，而是她根本就没有进入到别人的话语里，只是沉浸自己的世界里。如今，她觉得安心，便也松开了自己那颗紧闭的心，让别人的话语进到自己的心里，自然那些话语里的俏皮可爱也是能感受到的。
众人并没有饮得太多，吴凡见差不多了，便示意九儿去结了账付了钱。
陈东平去结账却发现吴凡已经结过，顿时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吴凡知道他的想法，等酒席散去，众人送吴凡三人出来，吴凡轻轻对陈东平道：“你明日方为画工，今日我做东，等他日东平升了主管，再做东。”吴凡不但悄悄付了钱，也把做东的面子留给了宋、陈二人。
陈东平没有说话，只是向着吴凡一揖，然后看着吴凡离去。他打心里敬佩这个年轻人，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人。睿智，有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