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绍兴八年十月,临安。
虽说吴凡对于在这时空有没有留下子嗣不是十分在意,但是两个孩子的接连流失还是对他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他始终觉得自己在这时空的气运被耗完了,所以内心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意志消沉。
吴凡本欲一直呆在家里陪着九儿和橘儿,但是被她们两位劝着出了家门,让他还如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于是吴凡便又如往常一样出了清波门,先是进了镜花水月。宋青鸾已经多日未见吴凡,她也知道吴凡家里两位娘子均都小产的事情。她见吴凡过来便又泡上一壶茶,两人坐下如往常一样静静地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依然是三盏茶过后,吴凡便起身去了隔壁的大关扑。
大关扑这一年的生意吴凡几乎都没怎么去管,只是每个月看看陈东平递给自己的财务报表,然后就是收收钱,其他都是陈东平在管。这一年截至十月份,陈东平又开设了豫章、潭州、宣州、温州四个城市分店,到目前为止,也已经给吴凡带来了约三十五万贯的利钱。
陈东平几乎很少有时间呆在临安,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全国各地进行巡视,一个月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花在了去各个城市分店的路上。吴凡八月份的时候和陈东平提过要把城市分店划区管理,每三到四个分店集中为一个区,设置区域店长,向陈东平这总店长汇报工作,这样也能够减少他身上的工作压力。后来吴凡家里出了事,这设置区域店长的事他也就没有再过问了。
这日吴凡从镜花水月出来本欲找陈东平谈谈区域店长之事,却发现陈东平不在,想必又是去哪个城市分店巡视去了。他只好又转身去广而告之看看,和尹自在、老秦坐下来喝茶聊天。这三人正喝着茶,闲聊着,吴凡忽见皇城司的提举叶青州站在了门口。他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笑着喊了一声:“吴待诏。”
吴凡忙起身迎了出来,道:“叶提举里面坐下喝盏茶。”
叶青州摆摆手道:“吴待诏跟我走,官家有请呢。”
官家有请?吴凡听得好生奇怪,他以前去大内都是宫内的内侍官来请的,怎么今日改成皇城司的提举了。这皇城司的提举品级虽不高,可权力却是极大的。其主要是替官家打探消息,办理官家交待的一切事项,尤其是暗地里监察百官。这京城内外,无论大小官吏对于皇城司的人无不避而远之。这叶青州,吴凡如今跟他十分熟稔,因为官家也派了皇城司去监管着大关扑,这每个月的利钱分润一半也都是由皇城司直接收缴。吴凡知道这皇城司的权力通天,每个月进行分润的时候,他故意让陈东平多给些给皇城司,至于皇城司是如实交给官家,还是做其他安排,他自是不管的。这两年的年节,吴凡也都交待陈东平对这皇城司的提举以及对应的干办都要礼节到位。也因此,这两年大关扑到各处城市开店都是十分顺利的。
出了广而告之,吴凡不禁问道:“叶提举,可知官家因何事召见啊?”
叶青州见四周无人,便轻轻道:“大关扑要出事。”
吴凡听得一惊,忙道:“这大关扑开得好好的,也都是官家同意的,能出什么事?”
叶青州道:“昨日官家与秦相公议起合议之事,秦相公对吴待诏的大关扑颇有意见,说这大关扑打着光复河山的名义筹集军饷,早已让金人知悉,对合议十分不利。秦相公定要官家关了这大关扑呢。”
吴凡三月份的时候听到秦桧任相时有些莫名的忧心,他原本以为是自己无聊多虑,人家秦桧虽奸但好歹是一朝宰相,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却没想到,不过数月,这秦桧老儿的麻烦就找上门来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真是自己气运已尽?
吴凡忙道:“那官家是何意呢?”
叶青州道:“官家是极想合议的,若是有阻挡合议之事,必定除之。”
吴凡听得心惊,道:“那换掉光复河山的名义不可以么?”
叶青州道:“吴待诏不要多想了,换个名字那也是在筹集军饷,这个帽子是拿不掉的。但凡阻碍合议,必定除之,切记。”
吴凡知道,这叶青州说出这话那大关扑自是没救了,因为这皇城司如今在大关扑里有着许多的利益,他叶青州想必也是和他吴凡一样想要大关扑继续运营下去的。吴凡想说什么,还未等他开口,叶青州又道:“还有,切莫在官家面前提合议之事。”
吴凡点点头道:“知道了,多谢叶提举提醒。”
吴凡随着叶青州入了大内,在勤政殿见了官家。
吴凡没想到官家见了他过来,是笑容满面,竟然还赐了坐。
官家笑道:“朕本应早日召吴待诏进宫的,只因国事太过繁忙便被朕忘了,还望吴先生莫要怪朕呢。”
吴先生?吴凡听得大惊,忙起身道:“陛下折煞小臣了,小臣实不敢当‘先生’二字。”
那官家笑道:“这临安城的人不都喊你吴先生,你的事朕可是都知道的,叫你一声先生也是无妨。”
吴凡默默立着,一时也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官家又道:“还有,先生去年呈献的痘疮接种之法当真是创世之举,已被翰林院的医官们说道过好多遍了。想不到,吴先生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会呢。”
吴凡道:“陛下过奖了。”
官家道:“先生这济世之德可是要重重赏赐才是。不过,这赏赐前朕还有件事要和先生商议呢。”
吴凡道:“请陛下直接下诏便是。”
官家笑道:“那可不行。朕想和吴先生商议的是这大关扑的事。这大关扑也开了两年多了,也分润了不少钱给朝廷,当然先生自己也是赚了不少的。近日,朝堂之上又有诸多相公大臣提出这大关扑虽是打着光复河山的名义,实际却是赌博敛财,也与我大宋律法不合。朕是想,既然如此非议较多,不如就关了这大关扑如何?”
吴凡想都未想,便道:“一切自是听陛下安排。”
官家笑道:“好好,如此甚好。先生说说看,要何赏赐,朕定当满足。”
吴凡道:“臣早先说过不想当官,如今臣也不缺钱财,所以这赏赐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不如就先放着,待哪日臣想起来了,再来请陛下赏赐,不知如何?”
官家笑道:“这倒也是个办法,那这赏赐就先寄存在朕这儿。”
宋绍兴八年十一月,临安。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吴凡将大关扑全国各分店相继关闭了,然后召回了所有派往各地的伙计。
还是在春晓楼内,这一年的年度全员大会提前了一个多月召开。然而这一年的员工大会春晓楼前没有大展板,没有签名。会议的内容没有工作汇报,没有来年计划,也没有优秀表彰。吴凡看着春晓楼的大堂里满满当当坐着一百多人,他的内心百感交集。他从小到大,九百年前后,都未曾想过会亲手建立这么大一个团队,取得如此大的成就。这大关扑如果这一年做到头,分润前的净利润至少八十万贯,换算成九百年后差不多是人民币两亿五千万左右。就算放在九百年后,这也是一个相当大的企业。然而如今,吴凡却要在它发展势头最好的时候,突然把它关了,将这个一百多人的团队解散,将这些伙计辞退回家。
春晓楼的大堂是如此的安静,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吴凡。全国各地大关扑分店纷纷被关闭,他们被突然召回了临安,看着自家店门口贴着的永久闭门歇业的告示,无不感到无比的震撼。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何在进钱如流水的时候突然就歇业了呢?
那安静持续了很久,吴凡终于开口道:“我知道我欠在座诸位一个解释。其实,我也想和诸位一起把这大关扑做下去,把他开设到全国的每一个州府。但是,现在这个理想要被终结了,朝廷让我们关掉大关扑,我们就必须关掉。诸位也无需问缘由,因为我也不知道缘由。不过诸位放心,我吴非凡不会亏了诸位。所有人今年的工钱一样发到最后一日,所有人今年的奖金一样分文不少。另外,所有人根据在大关扑工作的年限,每工作一年发五个月工钱的遣散费,不足一年按一年算。所有我大关扑的伙计,名册都存放在我这里,若未来有一日我吴非凡再开设其他店铺作坊之类,诸位定当优先录用。”说完这些,吴凡停了良久,看着下面的诸人,然后拱手一揖,道:“诸位,对不住了。”
春晓楼的大堂内依然安静如斯,没有人说话,仿佛还在等待,等待着什么奇迹发生,就如同那大关扑本身的奇迹一般。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等来的也只是陈东平大声念出的人名。陈东平让听到名字的人上台领取工钱、奖金及遣散费,但是连续念了两三人,都未见有人上台来领取。
吴凡再次站起身来,他看着下面一动不动的人群,他知道他们不愿意离开大关扑,不愿意离开他吴凡。他道:“诸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知道诸位不愿意离开,但是大关扑已经不存在了,真的不存在了,请诸位先上台来把这钱领了吧。”
“东家,我们不想走呢”人群中终于发出了声响,那话语有些哽咽。
吴凡听得不免眼睛有些发红,那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嘴里不停念叨着:“诸位先上来把钱领了吧,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陈东平再次念起了名字,吴凡拿起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走下台去要亲自一个人一个人的送去。众人见吴凡亲自送过来,也都纷纷站了起来听着名字上台领去了。
吴凡站在台上将每一个信封亲手交到每一个人的手上,然后道一句,对不住了。
发完遣散费,这一年的宴饮一样如期举行,好酒好菜也是更加丰盛无比,然而没有人在乎那酒菜,食之无味。在这一时刻,本应是酩酊大醉的东家,却滴酒未沾。看着一个个逐渐东倒西歪的人,吴凡站在春晓楼的门口一一将他们送了出来,一整个晚上,他都在说一句话,对不住了。
送走所有的人,吴凡看着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陈东平,他回想着这几年大关扑每一次年度大会宴饮的样子,心里满不是滋味。吴凡发了一会楞,然后背起陈东平送他回家去了。
大关扑关掉了,所有的伙计全部遣散了,唯有原先从广而告之调过去的几人,依然返回到了广而告之。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看着广而告之工作室里坐着的几人,吴凡不禁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退了一般,这七人俱是当初自己招收的学生。宋青鸾、陈东平……尹自在,吴凡默默念着这七个人的名字,然后忽然笑道:“还是你们七人啊,当初我和你们签订的为期三年的签约也早已到期了,如今你们也都是自由身了。如何,有人想过独自创业么?”
七人都默默地坐着,没有人说话。
吴凡又道:“你们也跟着我三年多了,除了绘画的技艺,我也没教给你们什么。但是,以你们现在的绘画技艺随便去一座大的州府开个写真馆,也都是衣食无忧的。若有人想要出去独立闯荡一番,我是大力支持的,所有开设店铺的初始资金全部都由我支付。”
众人依然没有回话。
吴凡又道:“大家也知道,广而告之和镜花水月的生意其实不足以安排七个人,留下来自然不会饿着诸位。但诸位都还年轻,如此闲散下去必将荒废,何不自己出去闯荡一番?这样吧,诸位回去想一想,也和家里人商量一番,三日后等诸位回话。”
三日后,吴凡送走了尹自在等五位学生,除了工钱、奖金、遣散费,吴凡每人还额外发了五百贯的创业启动资金。
送走诸人,也只剩宋青鸾和陈东平了。吴凡对二人道:“我也没什么能给你们的,从此后,这广而告之就送给东平了,镜花水月就是青鸾的了。这店铺里的所有收入也都是你们的了,不用再给我分润了。”
两人听得俱都大吃一惊,他们知道吴凡家里两位娘子纷纷小产对他打击不小,再加上这如日中天的大关扑突然关闭也定是又一次的打击,但他们没想到吴凡竟会如此心灰意冷,竟会做出如此安排,竟然连自己最开始的地方也都不要了。陈东平忙道:“老师不必如此啊,若老师无心来此,交由宋师姐和我便是,这店铺里的利钱还是按以往那样分润便是了。”
吴凡笑道:“你们不用担心,我不是不来这里了,以后我没事还会来这里和你们喝茶聊天。大关扑这间总部还得留着,我的事情还是很多的,临安酒商联合会那里我还是个顾问,每年他们还给我两万贯的顾问费。另外,这三年内临安一十三座酒库的利润都还有我三成呢。所以,我会缺钱么?你们俩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把这两个店铺送给你们,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枉你们跟我这么些年。”
陈东平和宋青鸾二人见吴凡如此说法,便也只好接受下来,没再说什么了。
之所以把店铺送给此二人,吴凡是想给宋青鸾一个去处,一个交待。她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至于陈东平,吴凡完全不用操心,这么些年他东奔西走的确十分操劳忙碌,但也获得了应有的钱财,早已身家万贯,一家人怕是一辈子也吃喝不完了。吴凡不知道如何安排宋青鸾,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这间自己最开始的地方送予她了。
其实,吴凡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突然就变得如此消沉。八月份两位娘子小产的事是让他有些难过,但两个多月过去他也便慢慢调整了过来。难道是这次大关扑突然关闭引起的么?吴凡觉得也不是。因为他心中的理想不就是早日实现财务自由,早早退休么。可如今真的让他关了自己的店铺,解散自己的团队,他却莫名的难受起来,这似乎有点矛盾。
吴凡看着这清波门外自己曾经亲手修复的店铺,回想起这么些年自己呆在这里的时光,吴凡觉得让他记忆最深刻,最是感到开心的时刻,便是曾有一段时间他和九儿、橘儿三人一起坐在这镜花水月的门口吃午饭的时光。想起以往的种种,想起最开始租这片店铺的情景,他忽然想起来,三年早已过去,看护这五间房屋的邢老丈却没有来找自己谈续租的事情。不知道这邢老丈还在不在临安了,他想应该过几日亲自和周邦去他家拜访一下才对,若是可以,他想把这五间店铺全部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