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曲文大哥说得很对,医院其实也是间生死店,会有迎进送出。在对自己医术感觉迷茫的时候,我曾经特意到过重症病房。
那里笼罩的死亡气息特别浓,空气里都好像弥漫着致命的细菌。有人睁着让人发虚的眼睛,木然望着病房里突然空出来的病床;又突然从某个病房穿出来悲凄的哭喊声,让人觉得整个楼层都在颤动;有一个病人瘦得不像样子,不停地呼痛碾转,我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诵起了《黄帝天机经》。”
说到“轻轻”,他的声音也一下变得轻柔飘渺,甚至托起了他的下巴,让他微昂着头望向了远方。
那次走访,是古老爷子特意为他安排的,有古风陪着。老爷子的目的,只是想让他知道当今医学科技的无奈,以及个人力量的渺小。
世上已经痛苦的人千千万,即将痛苦的人万万千。当事人放不下,人之常情;但若是医生执着于善心而放不下,不肯接受手术的失败和面对某些病人的无能为力,那他也将是一个病人,至少是心理不健康的病人。
风惜玉从那次起,忽然明白自己不一定要是医生,也并不是非得治病救人才算是做善事。
“《黄帝天机经》,其实是半本招魂经。科学不承认有灵魂,不承认有神,那么,所有的经文就都是招魂经。招魂经里的魂,不是灵魂,而是在这浊世闯荡,受过伤、被污染的精、气、神。”
靠,这不是在讲道吧!
看他玉面迎着阳光,额间黑带黄玉仿佛比太阳更加耀眼,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又好像看得清,只是离得很远,声音都能变得空灵般的那么远。
“我给他念经,他睡着了。他的家人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要来打我、骂我。他们是太在乎他,就宁愿他痛苦得生不如死,也要拉着他一起,面对这个残酷得深深伤害他们的世界。我很不能理解这种感情,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执着?如果那遥远的地方,能有另外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抬起头,顺着他望的方向望。真实的眼里一片白光,但大家都明白他在讲的世界是个什么世界。
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了几千年,唯物主义占了上风,所以现实里并没有那个世界。谁提了那个世界,谁就是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没有上进的心。唯物主义宁愿让人们信仰金钱,也要将对那世界的信仰批判为糟粕。
很多人的心“嘭嘭”地跳起来,摄像和记者们恨不得掐断他的声音。
就又听他说:“曾经伤痛、正在伤痛、即将伤痛的人都能去到那一个世界,我们的悲伤是不是能减轻些?”
风惜玉的话怜悯无比,也让所有人都垂下了头,这是一种肯定。
信仰总是虚无飘渺,有信仰总比没信仰活得更加踏实写意。那万年风有没有信仰呢?低头的人又都抬起头来,望向木台上的风惜玉。
风惜玉不再提可能引起争议的事情,郑重道:“我也是无神论者,但我有信仰。我信仰天理昭昭,因果报应,我也信仰缘分。相见即缘,大家五湖四海来到这里,都是对我的信任,也算与我有缘。所以,我曾经伤透了脑筋,一遍遍看你们的病历,为了不辜负你们的信任。只是无法不辜负的,我也确实无能为力。”
说到这,他默默地垂下了头,轻声说:“乌曲文,骨病瘤转移,已经扩散到胸腔隔膜。裘学礼、祁桑、史芬,粱起、槐十一,哎,我还是不念了。大家多数是重症晩期,能坚持到这里,已经是科学奇迹。”
台下,每个人对自己的病情都是心知肚名,可当万年风一个个地点名字,还是忍不住阵阵哗然。这就像公审大会上,等待宣判,不管什么罪,叫了名字的都没有好事情。
尚雨婷没有听到爷爷的名字,从旁边人群里冲岀来,冲到发愣的乌曲文身边,夺过他手中的话筒,凄声叫,“万年风,我爷爷呢?爷爷的病,你能治好吗?只要你治好我爷爷,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啼鹃泣血,梨花带雨,让人动容。
风惜玉心里却有一丝开心,好似被狂风撕开了乌沉的天幕,见到一线阳光一样。无量天尊,难道连老天爷也体恤我的一片愁与善,才让我如此顺利么?
谁的义诊会有这么多绝症患者?又有患者主动站岀来替自己说话,风惜玉的压力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大,他也完全承受得住。
你想,一个从小失明、坐竹筏岀海、连遭两次海难、上了岸才突然重获光明的人,会经不起这些?事实是,光海难就死了不止两、三百人。
经历过生死淬炼,又吞了三颗精神原石,他的精神能量早就强大无比。加上自幼受道经熏陶,即使不信神,也通透了顺应自然、有得有失的道理。
这道理适合于任何人,包括尚雨婷和他爷爷。
听她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风惜玉敛神往盘坐地面的尚老爷子望去,说,“和我樊师兄一样,我擅长针灸。少时因为顽劣……”
“我是问你我爷爷的病,”尚雨婷打断他,“能不能治,说个准话。”
“婷婷,”尚老爷子起身怒喝,“我这怪病我自己知道。过来,别为难万年风。”
风惜玉的年纪摆在那里,能够让自己苏醒已经很了不起,尚老爷子对他十分惜才,还有过一两回成全他和孙女的想法。当下叫过孙女,把话筒要过来,说,“万年风,婷婷她心急,您别介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是看开了。您请继续说。”
“哪里?婷婷的心情我能理解。说句玩笑话,会被影响心情,也是很多疾病不易治愈的原因。其实,我不主张病人都挤在一间病房。人多嘴杂,大家都应该可以想象得到住在很多人的病房时的心情,比如别人病好了,自己病重了;别人用了这种药,自己不知道该不该用;和病友混熟了,他却走了;他没自己病重都走了,自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