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漏了一拍。手机里播放的剧情再也沉浸不了。激烈的武打场面也变成了陪衬的背景音。
是他吗？直觉告诉她是，她也希望是。可是这一刻，她竟然不敢转过头去看。她的身体僵硬，呼吸刻意放缓，普通的翻身变得困难。
这拙劣的演技最终还是骗过身后的人。
“醒了就吃饭吧。”
护士已经走了。陆祎宁定了定神，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打了招呼，“早啊傅总。”
“不早了，12点半。”傅昭起身，支起小桌板，将买好的菜饭一一摆好，递给她筷子。
有肉有菜，营养全面，就是挺清淡的。
她面如土色，“这么淡，不吃，没胃口。”或许是对于傅昭冷淡的反抗，她如今也能这样直白地怼他。
“你生病了挑什么菜色？”傅昭皱眉道。
“就不吃，我要麻辣烫。”
傅昭的脸色沉了下来，“低血压，重度贫血，你吃什么麻辣烫？陆祎宁，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她看着傅总，以牙还牙，无所谓地笑了，“对啊，烂命一条，无所谓。”一种自我凌虐的快感浮上心头。
“陆祎宁，”傅总脸色阴沉，“又说这个。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吗？生命很可贵，你不要这样糟蹋。”
“可贵？”陆祎宁自嘲地笑笑，“我倒不觉得。我觉得人生没意思透了，没有一点可以值得留恋的东西。家庭，工作，画画，都没意思。就连你，也不要我了。”
家庭里，不被重视，不被爱，她早没有家人了。工作，没什么价值，仅是为了谋生，薪资低得可怜。画画，永远不会有人喜欢，不会有人看到，是她一个人的妄想，她早已放弃。
至于她心心念念的杨潮，如今变成了傅昭，更有钱了，却也更冷漠了，一味地想要划清界限。
没有梦想，没有家人，没有爱，没有钱，什么都没有。
曾经许多次，她都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实验做不下去毕业遥遥无期时，在面对爸妈在电话里不停地指责时，在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会画出被人喜欢的漫画时，在傅昭从不回复她的电话和短信时，她都有过这样的想法。
一了百了，结束这无聊的人生吧。有什么意思呢？难道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参与地球上的物质循环吗？几十年，太久了，她无法想象要怎么熬过去。
可惜她胆子太小，怕疼。服毒，害怕毒药搅动肠胃的痛苦。跳水，害怕溺水窒息的痛苦。跳楼，害怕高空触地的疼痛。一天天的，也这么苟活了下来。
傅昭的眼中有什么东西慢慢碎裂，浮现出陆祎宁很久没有见过的不忍和温情。
他坐到她的身边，伸手揽住她，将她圈在怀里。
这么近，这么亲密。
陆祎宁彻底沦陷。她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仿佛又听到了十年前的心跳声。
所谓的克制尽数湮灭，汹涌的情感摇旗呐喊。十年来的失落和渴望呼啸而来，像是一场龙卷风，席卷了整个荒原，摧枯拉朽。
她才不要释然，她才不要放掉。她已经等了十年，她不想再等。她不要在漫长的几十年里再一次失去他。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她迫切地抓住他的手，仰着头看他，“傅昭。”
他不明所以，低着头看她，“嗯？”
鼻息缠绕之间，她的告白简单而纯粹，热烈得就像此刻的阳光，“我喜欢你，我能感觉到你也有点喜欢我。我们试着在一起吧？不管你有什么原因，我们都试一试。如果你忘不了曾经的事，我们相处的久了，你就会只记得最新的事了，我陪你一起放下。我知道我们差距很大，我会来上海工作，努力挣钱。过去的事情，我们不提了，重新开始。你相信我，我会很努力，我会对你很好很好。行吗？”
傅昭怔住了。
一句“我喜欢你”将他的脑袋砸得一片空白。在东陵重逢时，他曾经无耻地戳破少女的心事。后来，他又无视她的心情，冷淡她，推开她。可时至今日，她仍然捧着一颗炙热的心，毫无保留地对他。
“我会很努力，我会对你很好很好。”这是他听过的最好的告白。他的心被完全击中了，这么久以来包裹的壳几乎就要碎成齑粉。少女的坦诚太明亮了，照进阴暗的洞穴里，那是这么多年来都遥不可及的温暖。
他下意识地伸手，反握住她的，眼中露出熟悉的温柔的底色。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的眼睛很亮，目光那样真挚。傅总抬起另一只手，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动作很轻，就像是怕什么碎掉一样。
像是一场最终的审判。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白色的薄被上。傅昭的心贪恋着这样的温暖，那个“好”字从心底喷薄而出，马上就要说出口。
然而，纷乱的情景在脑海中交错，柔软的，强硬的，哭泣的，居高临下的，编织成一个巨大的囚笼，将他的心渐渐捆了起来。他狠心按下心中激荡的贪念，清醒过来。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眼中的光熄灭，黯淡下来。
“对不起。”
他起身后退一步，保持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
陆祎宁的心变得很冷。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前脚抱着她，后脚又推开她？她能感觉到傅昭有点喜欢她，为什么连开始都不愿？
她今天必须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到底什么原因？”
“这是我的私事，你不要在意这些。”傅昭一脸淡漠，“你需要的地方，我都可以帮你，但我们不该再有情感上的联系了。”
似是而非，糊里糊涂。连分开都是黏黏糊糊的。她甚至无法用分手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压根不曾有名分。
陆祎宁厌恶极了这样的感觉。他永远都裹着一层厚厚的壳，自己永远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傅昭将自己捂得那样严实，一个字都不想对她透露。
他对她好，又对她残忍。就像是这十年间，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给她一个电话，一条消息，可是却从来没有。
一条都没有。
他们之间，她永远是那个被动的人，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只要他一个动作，一句话，就可以让她瞬间从天堂到地狱。
她更厌恶自己。
陆祎宁低头，猛地拔掉针头。
“你干什么？！”傅昭猛地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
血迹渗了出来。
陆祎宁一把甩开了他，“你管我干什么？！你说不要有联系，你管我干什么？！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会儿关心我，一会儿推开我。一会儿抱着我，一会儿划清界限。我是什么？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我有感情，我有心，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我会难过，会生气，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对不起……”
“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我要你说真心话。我想听你说实话。不要敷衍我，不要瞒着我。如果喜欢，就说喜欢我。如果不喜欢，就说讨厌我。不要变来变去，不要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就告诉我吧，我什么都可以承受。说你烦死我了，说你厌恶我，说你恨不得希望我去死，从此再也不要缠着你。”
陆祎宁泪流满面，“你说啊……”
傅昭抓住陆祎宁的手，眼睛湿润了。他无法对陆祎宁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可是原来，有些话不说比说了还要伤人。他控制不住的好让陆祎宁看到了希望，才想要更多。是他的错。可他也是人啊，他也有感情，有心，所以他又如何真能做到一个完全没有心的木偶呢？
“说话！”陆祎宁大声地质问道：“你不说话。这十年里你也是这么不说话。我给你发了无数消息，你从来没有回过，从来没有！你知道的，你只要给我打一个电话，发一条消息，我就很高兴。可是你没有！你说你要放下，可是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能不能放下？！”
“你是个骗子！”她挣脱傅昭再次伸出的手，大力推开了他，“你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陪着我。你说见不到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的。你说有机会会来找我，不管多远，火车飞机都能到。可是你骗了我。”
“你不要我了。”
陆祎宁无力地蹲下了身，终于哭出了声。
即使她正式表明心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他都不要她了。
血迹渐渐滴落到地上。傅昭无力地垂下手。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了你。
她哭了很久。
傅昭也呆呆地站了很久。他想要抱着她，想要安慰她，想要道歉。然而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任凭陆祎宁的哭声和眼泪将他一点点地凌迟。
“祎宁，你二十六岁了，不是孩子，不要再纠结喜欢不喜欢的事了。凡事不是一定要满足你的期待的，你要成长起来。大家都是成年人，谁离了谁都能活。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可以活得很好。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但是不要对我抱有希望，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事实上我也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冷静又自持的模样，衬托得陆祎宁像一个疯子。
傅昭离开后，护士走了进来，重新给她扎上针，扔掉已经凉掉的饭菜，后来又带来了热的饭菜。陆祎宁没有胃口，缩进被子里。
——
“傅总，陆小姐还是不愿意吃饭。”
傅昭看着手机上护士发来的消息，沉默片刻，最终回复道：“那就给她挂营养液吧。”
“好的。”
陆祎宁，你已经二十六岁了，难道还要靠着别人给你的爱活着吗？爱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并不牢靠。任何期待它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包括我自己。
傅昭的脑子很清醒，心里很疼。他放下车窗，新鲜空气涌了进来，但胸中的烦闷却没有丝毫缓解。
车很快回了公司。
张朔将客户送上车，正看到傅总从车上下来，连忙迎上去，“傅总，陆小姐怎么样了？”
“身体弱，住几天院养养就好了。这几天你不用陪着她，我会找个陪护。你忙你的工作吧。听你们总监说这个客户很难搞，你多费心。”
“好的傅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朔觉得一向严肃认真的傅总现在有点无精打采的模样。他不敢多问，跟着傅总一起上楼。
电梯间，张朔打开手机，看到了陆祎宁发的消息。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前了。那时他刚进会议室，就将手机调整为震动模式，没看到陆小姐发的消息。
“呀！”
傅昭偏头看他，“怎么了？”
张朔有点不好意思，“陆老师的消息，忘记回了。我现在回一下。”
“不用了，”傅总阻止了他，“她是成年人，又不是孩子，难道事事还要围着她转吗？”
张朔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傅总淡漠的眼神。傅总不是跟陆小姐关系很好吗？怎么忽然这样子呢？
老板的心思真是难猜。
虽然傅总奇奇怪怪，但张朔最后还是回了消息，结束工作后去了医院。
陆祎宁正拿着手机看视频，她脸色苍白，精神不是很好。手腕上扎着针，营养液一点点地留进身体里。
“陆老师。”张朔推门进来，将鲜花放在桌上，看到饭桌上打开来但是一口没动的饭菜，问陆祎宁，“还没吃饭吗？”
陆祎宁看了他一眼，继续刷视频，“没胃口。”
其实这样是很不礼貌的，陆祎宁自己也知道。只是她太累了，没有心情。
张朔不在意，将饭菜收起来，“你想吃什么？我下去买。”
短视频上，情感导师正在对着屏幕这头的人谆谆教诲。
“不，他不喜欢你，他说他想你，他说有时间了一定来陪你，你们一直聊得火热，但他从来没有要主动过来见你，他没兴趣……”
张朔好奇地探头过来：“咦？你遇到感情问题了？”
陆祎宁放下手机，“没有，软件随便推送的。”
“嗯。不过这种视频还是少看。人嘛，活一天就开心一天。”
陆祎宁问他，“你上班开心吗？”
张朔说：“还行，就挺充实的。”
陆祎宁问：“你们家拆迁了，又不差钱，为什么还上班？”
张朔说：“总得找点事做啊，要不然整天空着，多无聊。虽然上班也有很多事情很烦，但工作就是这样，我觉得我能接受。”
陆祎宁对他有点佩服，“你还看得挺开。”
张朔说：“那当然，没有完美的事情。都有好有坏，人也不能什么好都占。”他顿了一下，小心道：“你跟傅总吵架了？”
陆祎宁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他说的话我不想听。”
张朔追问道：“怎么了？”
陆祎宁烦躁地攥了攥枕头，“反正不好听。”
张朔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傅总不像是会为难人的。如果有什么问题，还是要解释清楚的。今天早上，我送你来医院，傅总知道后，结束会议马上赶来了，听说因为这还被赵董骂了。”
“赵董？”
“傅总的妈妈，在香港呢，隔着电脑屏幕骂的。傅总推门出会议室的时候，我同事听到了，说什么没担当啥的，傅总脸色很难看的。”
陆祎宁有点诧异和心疼。是……赵阿姨？
难道，其实在那个家里，你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幸福吗？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选择我呢？你知道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
夜幕降临的时候，陆祎宁抱着手机，渐渐感到后悔。
他们今天“吵架”了。傅昭肯定生气了。他从前就不爱联系自己，如今恐怕更加不会了。真是的……逞能做什么呢？发什么疯呢？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吗？做事要徐徐图之，那么着急做什么呢？
要么……她打电话过去也行。傅总今天被骂，心里肯定很不好受。自己作为朋友，问一问也十分合理。
可这样巴巴地打电话过去，显得十分掉价。主播说了，太过主动，是不会被重视的。
他会过来吧？应该下班了，会来看一看自己吧。张朔都来了，他怎么能不来呢？他应该没那么小气，因为今天她发脾气就不再来了吧……
两个小时过去了，纠结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重。陆祎宁讨厌晚上。她抱着手机，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拨通了傅总的电话。
只是问问今天被骂的事，关心一下，合情合理，不算是主动。
电话很快被挂掉。
她不死心，又发了短信，“傅总，可以电话吗？”
没有回复。
她打开张朔的微信，里面是她让张朔给自己推送的傅昭微信。她点开名片，发送了好友申请。
没有通过。
他的头像，是一片深蓝色的海洋，看不到边际。微信昵称就是他的名字，没有任何遮掩。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结果没有改变。
只是陆祎宁变得更掉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