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当年事(三)
青雨扇2025-08-04 09:295,222

  杨潮以前不喜欢傅显。因为傅显不喜欢妈妈和以前牵扯太多,所以妈妈才和自己联系越来越少。他觉得这人居然现在还来邀请自己去他们家里,真是虚伪极了。

  但杨潮还是接受了。他实在无处可去,也很想留在妈妈身边。他无法拒绝她的好。对于母爱的渴望短暂战胜了寄人篱下的不适。他想,就先这么待着吧,等待不下去了,就走。

  没想到傅显是一个好人。

  赵岚刚来到香港时,为了维持生计,给有钱人家做保姆。傅显卧病在床时,家里的保姆因为老家有事请假,她接替了这份工作,日夜照顾他。傅显病好后,两人就在一起了,最后结了婚。

  傅显,晟意科技集团的董事长,和一个小保姆结了婚。这件事很快传开。

  人们说他疯了,女人么,玩玩就算了,居然还结婚。人们说赵岚是为了钱,爬上傅显的床,很是有些手段。大家热络地谈论着,似乎看到了一出宫心计,并预见了不堪的结尾。

  但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傅显从未因赵岚的身份而对她有半分轻视,他经常会在回家后给赵岚带一朵玫瑰花,会在晚归前给她打电话让她早点睡,也会大大方方地带她出席豪门太太云集的商会。

  于是大家开始说赵岚命好,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很多德。很多女人羡慕赵岚,偷偷猜测她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傅董对她付出真心。

  其实也没什么方法。傅显躺在病床上时,是赵岚彻夜照顾他,不辞辛苦,无数次换掉额头上的毛巾、量体温、血糖、血压,喂药,喂饭,并在他心绪不宁时安慰他。

  “怎么生了病,就视死如归了?”赵岚笑他。

  傅显看着天花板,生无可恋,“苟延残喘,没什么尊严。”

  “尊严重要还是命重要?”赵岚淡淡地微笑,脸上镀着一层清晨的日光,“要先保住命,才谈得上尊严。你心情越差,越难好,你的尊严就晚一天回来。”

  傅显没有看她,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什么?我以前哪有过这种时候。”

  “是,傅董模样好,事业好,什么都好,所以这点小小的打击肯定也受得了,是吧?”赵岚哄他,就像是在哄孩子。

  他们就这样简单地在一起了。过程毫无波澜,无聊地都写不了800字。

  只能解释为命好。

  命好的赵岚在婚后又生下了一个儿子,从此母凭子贵,在傅家站稳了脚跟。在繁华的香港,也终于有了一席之地。

  傅显爱赵岚和他们的儿子,于是爱屋及乌,待杨潮很好。

  他很有分寸,从不过问杨潮以前的事。他让人打扫出干净的卧房给杨潮住,张罗他上学的事,怕他跟不上又请来老师给杨潮补习。

  给自己儿子的礼物,每次也有杨潮的一份。他的好,让杨潮都有些过意不去。

  “欢欢,叫哥哥。”妈妈带着肉嘟嘟的小男孩,蹲下身来,“以后哥哥就跟我们一起住了。”

  “哥哥!”

  杨潮还没能适应,对方就已经抱住他的腿,“你吃烤鸭吗?”

  “这孩子,”妈妈无奈地笑笑,对杨潮道:“就爱吃烤鸭,都吃胖了,该减肥。”

  这是他在外婆手机里看到的那个孩子,他血缘上的弟弟。杨潮原本很排斥这个孩子,甚至不认为这是他的弟弟,可当傅欢抱着他的腿,牵着他的手往餐桌边走时,他的心很快软了下来。

  餐桌上,傅欢闹着要吃烤鸭,妈妈贴心地给他夹菜,卷饼。傅显轻轻按下赵岚的筷子,往杨潮那边使了个眼色。赵岚明白过来,也给杨潮夹了同样的菜。

  不知不觉中,杨潮喜欢上了这里,渐渐也接受了这里是“家”。

  他已经太久没有一个家的感觉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忽然觉得,也许就是这样,也许可以试着把它当作一个家。他喜欢这里的人。

  虽然他清楚自己是个外来人,傅显、傅欢和妈妈之间的感情是比他更近的,可他很知足。他已经得到了太多,傅显和妈妈给了他所能给他的一切,他已经足够幸运。若不是他们,只怕他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流浪,不能上学,朝不保夕。

  国际中学的资格审核很严格,杨潮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身份。妈妈问他,“要不你就跟着叔叔姓吧。反正你以后都是要跟我一起住的,就把叔叔当自己的爸爸,好吗?你看,他也对你很好。”

  杨潮看着落地窗外正在打电话沟通的傅显,考虑了很久,最终答应了。

  从此,临河的杨潮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香港傅家的继子,傅昭。

  ——

  当那位名义上的姐姐从英国回来时,傅昭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不喜欢我和以前牵扯太多”,其实想说的不是傅显,而是傅珍。

  傅珍的妈妈是傅显的上一任妻子,也是他的原配。他们相敬如宾十几年,却因为癌症而天人永隔。

  而这个后来的女人,在傅珍眼里,无疑是居心叵测的。对方用卑鄙的手段嫁给了她的父亲,占据了原本属于她母亲的位置。

  这是奇耻大辱。

  即便傅显做了婚前财产公正,只在婚后给了赵岚3%的股份,傅珍依旧恨她。

  她闹了很久,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住进她的家里,看着她在院子里种满喜欢的花。

  名义上,这个女人是继母,是长辈,可傅珍并不这么觉得。她只当她是那个小保姆。

  她甚至排斥叫阿姨,而直呼其名,并骂她,讽刺她。尽管对方一直忍让,甚至是讨好,她也只觉得是在卧薪尝胆。

  直到傅显再也忍不下去,扇了她一巴掌,战火才短暂平息。从此傅珍对她冷眼忽视,权当空气。

  这些事,在傅珍从国外回来的前一天晚上,赵岚才告诉傅昭。她说:“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有准备,不要跟她起冲突。她觉得我占了她母亲的位置,心里有气。我知道,就由她去吧。”

  第二天早上,傅昭下楼时,看到一个金发女孩坐在沙发上,涂着指甲油,阴阳怪气地道:“你可以啊。我一年没回来,你连自己的孩子都带回来了,还撺掇我爸给改了傅姓。你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

  而他的妈妈,站在餐桌旁,静静地低着头摆放碗筷,“事出有因,孩子没地方去,才留下来的。”

  “没地方去?我看是畏罪潜逃吧?”

  “不是,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可笑,善良?跟你一样善良?你说说你,都当上富太太了,骨子里还是保姆的做派。那弄筷子,自然有阿姨做,要你巴巴地做吗?”她冷笑一声,“穷酸气。”

  傅昭从楼上下来,走到傅珍身边。傅珍听见他的脚步声了,但并不抬头看他,只是兀自涂着指甲油。

  傅昭知道她在想什么,直言了当道:“你怎么说我无所谓,但是不要说我妈。她再怎么也是长辈,你应当尊重一些。”

  傅珍欣赏着自己指甲油的色彩,“孝子护妈来了?真是个孝子。拿刀捅自己爸的孝子?”她冷冷一笑,“你可真有意思。”

  傅昭被她的话刺到,皱了皱眉,“傅董做的生意,很多客户都是普通人。你一口一个保姆,穷酸气,是看不起我妈,也是看不起那些人,看不起傅家的客户。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舆论会对傅家很不利。”

  傅珍终于抬起头看了傅昭一眼。

  这个少年跟他妈完全不一样。赵岚是骨子里卑微的,努力地讨好她,可他却是脊背挺直,没有半点退怯的姿态。明明自己是在坐着,竟然有种被俯视和教育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傅珍很不爽。

  她站起身,对着这个比她小四岁,个头却比他高的男生道:“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当初怎么没有阻止她攀上我爸?”

  “不是攀上,是你情我愿。她和傅总结婚时,傅总并不是已婚状态。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不是我妈绑着傅总去领的证。傅总爱你,也爱着我妈。你说我拿刀往我爸心里捅,那你这样跟他现在的妻子过不去,不也是在往你爸心里扎刀子吗?”

  傅珍瞪了他一眼,冷笑着对赵岚道:“现在又有人帮你了,好得很。”说完恨恨地出门了。

  赵岚叹了口气,“都说了不要惹她,她说什么你就让她去。”

  “妈,我知道你心里对她有愧疚,可你不能总是这样让着,你既然嫁给了爸,跟她就是一家人。她再怎么着……”

  “算了,”赵岚摇摇手,“她心里不痛快,我知道,由她去吧。过阵子就好了。以前我们结婚时,傅珍闹了好大的阵势,后来也缓过来了。她这次是看你不顺眼,过些日子就好了。她没什么坏心思,是个好孩子,就是太介意我的身份了。”

  傅珍过了几天又回来了,这次是想让爸爸给她介绍一些生意。

  她有晟意的股份,但由于年轻没什么话语权,只是在公司打工,被爸爸和一帮老人压着。思来想去,便在外面自己开了公司。

  因为有求于人,她对赵岚和傅昭的态度好了一些。当然,这仅仅止步于不说话。

  傅显知道她这已是不易,没太苛责。

  傅昭有些难以忍受。他享受着这个家里的温情,却心里深知这是多出来的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少年可笑的自尊心在傅珍回来后被唤醒了。她的身影,不断提醒着自己:

  虽然他们待你很好,但这里不是你家。这里是傅珍和傅欢的家。

  他在又一个午夜惊醒后,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却在院子里碰到刚刚泡吧回来的傅珍。两人面面相觑。

  “你要走?”傅珍从后排下车,看着他脚下的行李箱。

  傅昭皱了眉,“你喝了多少酒?”

  “一点。”傅珍有些迷糊。

  傅昭戳穿了她,“你少喝点。女孩子在酒吧里,很危险。”

  “要你管,你个小屁孩!”冷风吹了过来,傅珍清醒了一些,问他道:“你去哪里?”

  傅昭说:“不知道,先去深圳吧。”

  “你明天不是还上学呢?”

  “不了,我去深圳看看。”

  傅珍终于明白过来,知道他要走了。

  而这显然不是作秀,是真的想要悄无声息地走掉。她觉得,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回来了。

  她当然希望傅昭走,跟他那个妈一起滚蛋。可自己如今看到了,要是不拦,恐怕明天爸爸又要说她了。最近不能出岔子。

  傅珍作势将手搭上他的行李箱拉杆,走程序一样地道:“行了,有事以后再说吧。大半夜的走什么?”

  “不用了。老实说,傅珍……”傅昭停了一下,“我来到这里,的确是有些占了你的位置,我很抱歉。我原本就不该来,现在是我该走的时候了。我妈和你爸结婚,他们没什么错,从你对你妈妈的爱来说,觉得她占了你妈妈的位置,也没什么错。我替我妈跟你道个歉,请你原谅她。但是他们有感情,不会分开的。你就放过我妈妈,也放过你自己吧。”

  傅珍愣住了。她的手指微动,握住了拉杆,想要继续阴阳怪气,却有些说不出来话。

  这是在跟她道歉?

  无论是傅显,还是赵岚,都是那么高高在上。他们用自己长辈的身份压制她,用伏低讨好的姿态来绑架她,想让她服输。

  可是凭什么,她才是那个受害者。凭什么她要因为他们是长辈,因为他们讨好就服输。这不公平!

  只是此时此刻,她那么想要的道歉,确实从那个女人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

  细细想来,傅昭并不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叫傅显“爸”,但在傅珍面前却叫“傅总”。

  他孤身一人,傅家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却打算放弃这里的。真是太傻了。怎么会有人甘愿放弃傅家的一切。

  傅珍张了张嘴,“你大学都没上,去深圳做什么?给人洗碗?”

  “再说吧,我有手有脚,饿不死。”傅昭平静地道:“本来我就是一个人来的,现在这么走,也一样。”

  他真的不要傅家的任何东西……

  傅珍心想,这人比他那个妈强。怎么他妈没走,他却要走?这不行。

  “等你毕业后再……滚蛋吧。你既然认了我爸,那傅家的人,没有给别人打工的道理。”

  傅昭留了下来。

  傅珍对赵岚的态度终于好了一些,虽然不叫“阿姨”,但她终于能在赵岚给她递过去筷子时“嗯”一声。傅显高兴地介绍了很多客户给她。

  国际中学里,英语不是课程,而是最基本的交流工具。傅昭以前讨厌背诵,尤其不爱英语,如今一时跟不上学校的课。英文程度连傅欢都比不上。

  傅显便让人给他的英文补习时间从每周三次改到了每日一次。傅昭开始刻苦学习英语,赵岚也让傅欢给他当陪练。

  傅欢发现这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哥哥竟然英语没他好,找到了乐趣,兴致勃勃地当起了老师。

  在很多个熟悉的文字面前,傅昭总是会想起陆祎宁。

  “你就死记硬背好了,学英语不需要什么技巧,就背,多背。”

  “行,明天早读你就背这3页,放学后我来检查。”

  “没背怎么就开始泄气了。你先背呀,背不完再说呀。你都要高三了,时间不多了呀。”

  灯光下,她恨铁不成钢地教育他,等着他浪子回头。

  没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她那么认真地整理必背单词和短语,各种作文模板,完形填空技巧,最终换来的却是一个满手鲜血的罪人。

  他是个罪人。即便已经撤案,日子一点点地推移,心中的恐惧好像也越来越淡,可那种浓浓的罪恶感一直缠绕着他,不得解脱。

  他经常想,凭什么呢。杨威将他打了不知多少回,那晚更是动刀,似乎真是要他的命一样。自己是反抗而已。

  可他又深知,不止是反抗。那晚,多年来心中所有的愤怒都倾泻而出,伴随着拳头一次次落在杨威的身上。

  是反抗,也是发泄。

  他想了许多次,确定那把刀是因为杨威撞过来所以插进去的。可午夜梦回时,他又忍不住怀疑,也许他记错了,就是他直接捅进去的,就像杨威说的那样。

  他不是很多次都恨不得杀了他吗?

  真相,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对于杨威的恐惧慢慢变成了自己的恐惧。也许就像黎笙所说的,他会继承父亲的暴虐因子,伤害他所爱的人。

  他恨透了杨威,身上却流淌着他的血。

  一年后,傅昭去了美国。

  伯克利大学的校园里,他交了很多朋友,参加了无数次聚会,英文说得跟当地人一样。有女孩跟他表白,或是暗示想要发展关系,傅昭无一例外都拒绝了。

  朋友笑他,“别这么较真。玩一玩没什么。”

  傅昭说:“没意思。”

  “这还没意思,难道你有喜欢的女孩?”

  傅昭静了很久,最终说:“都过去了。”

  他很清醒。喜欢是一件事,能在一起是另一件事。就像是喜欢月亮,但没法摘下它,这是很正常的。

  他的确喜欢她,可是从那天晚上之后,就不可能了。他心爱的女孩,亲眼看着他双手鲜血。他永远无法接受,无法面对。

  很多个夜晚,半夜惊醒时,梦里鲜血淋漓的人,会忽然从杨威的脸变成了陆祎宁。他一身冷汗,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气。

  “……在结婚后可能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杨威不配结婚。

  杨潮也不配去爱人。

  他们都是不正常的人。

  正常的她,需要简单快乐的人在一起,才能够得到幸福。

继续阅读:第78章 当年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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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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