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躺在一家私人诊所。
杨潮对这里很熟悉。以前妈妈受伤时,经常来这家诊所治疗,后来和诊所的医生郭芝兰成了朋友。
妈妈走后,杨威曾来过这里,将一切都砸了个稀巴烂,和郭芝兰打了起来。后来警察过来,杨威才收手。
天已经大亮,诊所的门还未开,从里面锁上了。门外传来说话声。
“怎么还不开门?这都几点了?”
“是啊。我这肚子可疼了,就等着开药。”
“我也是,发烧头痛的,要赶紧扎一针才好。”
有人开始敲门,连续十几下见没有动静便嘟囔着散去了。
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从配药间走来,身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她走到输液架旁,换上一瓶新的药水,调了调流速,“醒了?”
杨潮喘了喘气,费力地说话,“郭姨。”
原来昨晚杨潮晕倒时,夜间看诊回来的郭芝兰遇见了他。
仅仅十秒钟的犹豫后,她带走了这个孩子。
从医生朋友那里,郭芝雨听说了这件事。但她没有信杨威的鬼话。这个男人谎话成篇,她连他的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她永远记得赵岚鼻青脸肿时,杨威还声泪俱下说他最爱赵岚的扭曲的嘴脸。
“身上的伤口我都包扎了,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
“肚子。”
郭芝兰轻轻按了按他的腹部,确定了疼痛点,凝重道:“肋骨骨折,应该还有脾脏出血和肺部的影响。头晕吗?”
“晕,有点恶心。”
“必须去医院。我联系医院,一会儿送你过去。”郭芝兰拿出手机,一面搜寻着可靠的医生朋友,一面安慰杨潮道:“放心。”
杨潮静了一会儿,“郭姨,我爸?”
“失血过多,在ICU,应该死不了。狠心冷血的人,命都比较长。过几天才醒。”
干涩的喉咙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杨潮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郭姨,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相信你。”郭芝兰说:“你不用说。”
杨潮的眼里涌起泪水,“郭姨,我会坐牢?”
郭芝兰的手指微顿,于心不忍,“这方面我也不清楚,你安心养伤,剩下的事情……”
“郭姨……”杨潮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谢谢你。算了,你把我交给警察吧。无论结果什么样,都没关系。”
“那怎么行?”郭芝兰急道:“万一他咬死了是你先动手,说你跑了心虚,再买通那些办案的,到时你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没关系。”杨潮轻声道:“我认了。就算要我死,我也认了。只是郭姨,能不能借你手机,我想给妈妈打个电话。”
郭芝兰将手机递过去,拨了号码,放在杨潮的耳边。
他想要去拿手机,却发现一点力气都没有。
郭芝兰将手机放在他的耳边,打开了免提。
那边很快接通。
“喂,芝兰。”
杨潮眼中蓦地一热,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一滴眼泪滑落,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哽咽,“妈,是我。”
对方愣了一下,“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杨潮尽量控制着内心的情绪,对手机那头道:“杨威想拿你的身份证贷款,你小心一点。我把你留下的那张身份证剪掉了,但我怕他还有别的想法,你自己小心。”
“好的,妈妈知道了。你呢?你怎么样?”
“我很好,我就是……”杨潮停下了。
如果他真的坐牢了,要坐多久。还能见到妈妈吗?她现在的丈夫不喜欢她和自己牵扯太多,所以妈妈不常联系自己,也没有看过自己。
如果自己真的坐牢了,那么他还会允许妈妈来看自己吗?
还有,妈妈已经有另一个孩子了,还会来看自己这个锒铛入狱的孩子吗?
如果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杨潮说:“妈,我能再见见你吗?”
对方沉默了。
杨潮的心落到谷底,他转过头去,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郭芝兰猛地拿起手机,“赵岚,实话跟你说了吧。杨威昨晚发疯又对杨潮动手了,最后自己中刀进医院了。我不知道警察怎么判,也许平安无事,也许会坐牢。但是赵岚,他是你的孩子,你不能不管他。他现在只是想见你一面,你难道还要犹豫吗?”
——
郭芝兰陪着杨潮坐上了车。
她曾提醒杨潮等几天,“你现在三根肋骨骨折,内出血,脾脏轻度破裂,肺部还受到了影响。还有你胸口的伤,我看了都害怕。至少要住院一个月。你现在出发,对身体不好。”
可是杨潮很执拗。他已经等了很久,不想再等下去了。
经过两天两夜的车程,他终于来到了香港,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见到了妈妈。淡淡的香水味伴随着轻风拂过,焦急的脸庞在清晨的薄雾中慢慢清晰。
她掉着眼泪,拉着他的手:“潮,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真好。他满足地微笑,强撑着眼睛看了赵岚一眼,失去了意识。
肋骨折断问题不大,延迟性气胸和脾脏破裂却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但他终于还是好起来了。
他最讨厌的医院变成了温暖的港湾,像是小时候妈妈的怀抱。她每天都来看他,问他这些年发生的事,给他带来新鲜的花朵和亲自做好的饭菜。那些菜色,都是他从前最喜欢的。
一切都不重要了。杨潮又变成了那个小孩子,倚靠在母亲柔软的怀抱中。而这一次,不再有暴力伤害。这是他们从前都梦寐以求的日子。
只是许多次午夜梦回时,杨潮会突然惊醒,冷汗直流。在阴暗的虚空之中,他手上的那把刀,真实地刺入了亲生父亲的皮肉。鲜血直流。略带阻滞又光滑的触感,竟比现实还要清晰。
那种感觉,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头晕目眩中,他有时觉得那不是意外,就是他做的。是他捅了杨威。杨威打了他,他也杀了杨威。他恨着杨威,最终还是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
他们身体里,留着一样的血。
他默默地缩进被子,蒙住了头。
快出院的时候,妈妈为他整理好衣物和洗漱用品,说要带他回家。
杨潮拒绝了,他说:“我要回去,就算是坐牢。该承担的,我会承担。”
郭姨送他来后没几天就回去了。这些天,妈妈常和她通话,却不告诉临河那边发生的事,说是怕影响他养伤。
杨潮便知道,一定是杨威指控他了。他早有预料,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并不害怕。
他最害怕的是晚上做梦时那一地的鲜血。他从没告诉过妈妈。
“你不用坐牢了,已经撤案了。”妈妈轻轻地抚着他的脊背,安慰道:“我让你郭姨拿着验伤报告回去的。”
撤案了?……那还回去吗?还回得去吗?
他要怎么面对熟悉的老师、邻居和朋友,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一个亲手将刀捅进父亲腹部的自己……即便已经撤案,可他心里的罪孽却挥之不去。
他想,他要去流浪了。他不能再回临河了。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回临河,就不用面对杨威,不用面对那些认识的人。
只要不回去,他就可以短暂地忘记一切,就当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么她呢?他又想起了那个姑娘,那个在夜色里抱着他的姑娘。可是,他骨子里流淌着的是一个家暴者的血液,他同样举起屠刀,伤害了那个家暴者。
“留下来吧,潮。”
妈妈温柔的声音,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恍惚间又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坐在院子里,笑着对自己说:“今天上课学的什么呀,潮?”
他说:“不了,妈妈,你有你的家,我不能打扰你。”
她说:“没关系,潮,以后也是你的家。”
温文尔雅的男人揽着妈妈的腰,对无处可去的杨潮发出了邀请,“孩子,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