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太久了,就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很多年里,杨潮都以为自己放下了。只是有些时候,破碎的画面会突然闪回。很多个夜晚,扭曲的脸会再次出现。
像是无法逃脱的鬼魅,永远纠缠着他。他离开了临河,却从没得到新生。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
杨潮想,明天一定是个晴天。
蛐蛐在院子里叫着,空调呜呜地工作着,台灯下是翻了无数次的笔记本,写满了英语单词和短语。有杨潮的笔迹,更多的是陆祎宁的。
“你就死记硬背好了,学英语不需要什么技巧,就背,多背。”她重重地点头,对着大他一岁的杨潮谆谆教导。
杨潮举手发誓,“好的陆老师,我一定好好背。”
“行,后天早读你就背这3页,放学后我来检查。”
“3页?太多了吧!谁背得完?”
“没背怎么就开始泄气了。你先背呀,背不完再说呀。你都要高三了,时间不多了呀。”
和老师一模一样的话。杨潮在课堂里听过很多次,都觉得烦。可陆祎宁说的时候,他倒觉得很有趣。
陆祎宁走后,他背了一会儿单词,又把卷子上剩下的数学题做完,准备睡觉。
临睡前,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了“赵岚”。
最开始是备注“妈妈”的,后来发现她对自己日渐疏离后,杨潮就负气地将备注改回了真名。
期望是真的,失落也是真的。他甚至妒忌那个孩子,可以天天跟她待在一起。
小时候,他们每天都是待在一起的。妈妈会对着他笑,给他做饭,会在他不小心摔伤的时候抱着他。
“宝宝,别哭,妈妈在呢。”
他记得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可惜,似乎永远都不会再有了。他常常这么想。然而最近这些日子,因为陆祎宁的鼓励,他对未来的希望又重新点燃,连带着对妈妈也多了很多理解和期待。
高考结束后,就可以去新的地方生活了。到时,就可以见到妈妈。
他上大学了,就可以和杨威彻底分开。杨威若是生气不给他学费和生活费,也没关系。反正妈妈这些年给了他不少钱,足够他上完大学了。
再不济,他有手有脚,还能自己赚。那么多勤工俭学的,他也可以。
等上完大学,能自己工作了,说不定还可以还把妈妈接来住。她的丈夫要是不喜欢他,没关系。他又不靠他们生活,没必要看他的脸色。他只要自己的妈妈。
算了,高考完再联系好了。杨潮关掉手机,闭着眼睛打算睡觉,结果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他努力想要放空,但脑子里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妈妈的安慰,陆祎宁的拥抱,还有仿佛定时炸弹一样的杨威。
杨潮心烦意乱,索性不睡了,拿起手机打游戏。他沉浸在游戏里,渐渐忘记了心事。
客厅的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杨潮迅速退出游戏,关掉手机,又起床去关灯。
房门猝然被人一脚踢开!
“老子在外面拼死拼活,你不好好学习,在家里打游戏?!”杨威喘着粗气,拿过手机狠狠摔在地上。买了不到一年的手机,四分五裂。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杨潮头皮发麻。他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平静蹲下身,捡起手机,重新组装到一起。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杨威狠踢了他一脚,怒吼道。
杨潮的脑袋磕到床沿,一瞬间眼冒金星。他忍着疼痛,恢复清醒,将手机放在枕头边,对杨威低着头道:“我知道错了,爸,我以后不打游戏了,好好学习。您也快睡吧,很晚了,要注意身体。”
话说到最后,杨潮觉得恶心。不是脑子撞到的呕吐感,而是虚情假意的敷衍所致。
“这还差不多。”杨威的气顺了,心情也好了一些,坐在杨潮的床上,口齿不清地道:“好好学,好好考试,考完了就在本地上大学,帮爸的忙。爸的公司,以后还不都是你的?”酒的后劲上来了,他感到眩晕和头痛。
杨潮冷冷地看着他的鞋,“知道了。”他才不要在本地,也不要杨威的东西。他要去外地,过他想过的生活,和陆祎宁还有妈妈在一起。他不想和杨威吵,否则挨揍的只有自己。一年时间,很快的。
“知道了就好。别跟你那么妈一样,说跑就跑了,把老子扔在这里,没良心的。你也跟她一样没良心,让你跟隔壁的处好关系,给我行个方便。结果你倒好,关系挺好的,方便是一点儿没有。还是老子自己出马。装什么清正廉明,没有人跟钱过不去。”
杨潮听不下去了。“我去给你倒点蜂蜜水。”他打开门,走进客厅,任凭杨威一个人在卧室里骂骂咧咧。
他不想面对杨威,索性将水烧开,然后等着它降温,这样时间可以久一点。
杨威的大衣被丢在地上。杨潮顺手捡起来,放在沙发上,忽然看到了杨威包里的那份文件。
上面写有“赵岚”名字的文件。
杨潮心里一跳,鬼使神差抽了出来。
一份贷款协议,金额四千万!
乙方是赵岚的签名和指印,签字日期是前天。
这绝不可能!但签名和日期的笔迹都和她很像。唯一的解释就是……杨威伪造的。杨潮转过头去,杨威坐在卧室里,低着头,好像是睡着了。
杨潮继续往后翻,看到了附件上妈妈的身份证正反面。他伸手到包里伸出翻找着,果然翻到了一张身份证。
是妈妈的。
那是七年前她没能带走的那张身份证。那时,杨威不知道是否察觉了她要离开的想法,将户口本和她的身份证都拿走了。可她最后还是走了。
在她走后,杨威烧掉了她所有的东西。杨潮以为这张身份证也一并被毁掉了,却没想到忽然出现在这里。
协议上,甲方还未签字。一旦签字,协议生效。赵岚就会背上四千万的债务。虽然她远在香港,或许也已经换了新的身份,可是谁又能保证真的跟她就没关系了呢?
杨威是什么样的人,杨潮很清楚。即便赵岚本人不在场,杨威也有法子用她的名义贷款。收买,贿赂,他都干得出来。
到时,催收的人总会找到她,不断地骚扰,直到她能够还清四千万。不,还会更多!这不是一般的贷款,这是一份高利贷!
那她的丈夫又会如何看她?
杨威不止想要钱,还想要报复赵岚。
杨潮心中觉得恶寒。这么多年了,他还以为只剩下口头上的辱骂,再怎么也无法对她造成实质伤害。可他错了,杨威有的是办法。
刺啦。
杨潮撕掉了那份贷款协议,接着毫不留情地折断了那张身份证。手指被划破,鲜血滴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阴冷的声音从背后出现,像是鬼魅一样,扼住了他的咽喉。
杨潮转过身来,冷冷地面对着杨威。他不害怕被发现。他撕掉那份协议的时候,就知道杨威会发现。认错没有用,服从没有用,只要一提起赵岚,杨威就变成了一只野兽。
烟灰缸猛地砸了过来,正中他的胸口。肋骨很疼。杨潮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道:“爸,别用妈妈的名义贷款。”
他站在原地,硬生生地挨了这么一下,但态度却十分强硬。
曾经很多次,杨潮也曾这么挡在赵岚身前,哭着,求着。后来,他不哭了,也不求了,开始将拳头落在他身上。不到10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力量,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踢到一边。
直到那天,赵岚离开了,家里空无一人。他打她电话,无法接通。他又打电话到学校,得知杨潮今天请假了。极度的气愤和慌乱之下,他四处寻找着,却在两条街外看到了蹲在路边的杨潮。
“你妈呢?”
“她走了。”杨潮抬起头,站了起来,冷漠地看着他。十岁的孩子,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大人。
此时此刻,他站在杨威身前,决绝的态度,和那时几乎一模一样。杨威也和那时一样,狠狠地甩下一巴掌,唾骂道:“你还护着那个臭娘们,真他妈的白眼狼。”
杨潮的脸火辣辣地疼,紧接着胸口又挨了一脚,摔倒在地。脑袋磕在了沙发边上,胃里翻江倒海。左手被踩住,对方狠狠按了下去。额头上豆大的汗落了下来,而杨潮始终一声不吭。
“她就是个婊子!臭婊子!你为了一个婊子跟你的老子作对!”
喉咙猛地被扼住!胸腔中的空气急速流失。杨潮奋力地踢着,抓着,可对方的力气是那样大,仿佛硬爪一样,死死地扣住。脸色渐渐变得青紫,脑袋痛得快要炸掉。
他胡乱摸到了什么东西,就往对面砸了过去。
是杯子?还是花瓶?他没来得及看。
因为雨点一般的拳头落了下来,重重地击打着他的身体各处。
除了脸。
咒骂的声音一刻不停。在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中,“婊子”的频率高到令人发指,最终点燃了杨潮心里的火焰。
多年来积蓄的愤慨瞬间喷涌,仿佛岩浆一样,烧掉了他的理智。
他将拳头挥向了自己的父亲。
“她是你老婆!是你老婆啊!你打自己的老婆,算什么男人!你简直疯了!你就是个疯子!”
杨威的眼神一变,眼底迸发出和杨潮一样的强烈的恨意。
他们都疯了,扭打着,撕扯着,咒骂着,疯狂地刺激着对方。
他们是父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知道刀往哪里戳是最痛的。一切都变得很混乱,像是电视上车祸的画面急速闪回。
每一口呼吸都导致剧烈的疼痛,不断有鲜血从喉咙溢出,又被咽了下去。
砸坏的电视机,落了一地的纸片,还有……闪着银光的刀尖。
在杨潮倒在地上,眼冒金星时,杨威从厨房里出来,手上多了一把水果刀。
朝着杨潮的胸口刺来!
他想要杀了他吗?!
杨潮眼前一黑,本能抬起左臂。剧痛之下,血流如注,皮肤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混乱中,腹部、大腿、胸膛也挨了几下!
他忍痛踢开杨威,翻身起来,抓住杨威的手腕开始争夺那把刀。
混乱踉跄之中,两人撞到了茶台。而那把刀也抵住他的咽喉,距离不到半寸!马上就要刺破他的喉咙!
点火火石之间,他猛地撞了一下杨威的头。杨威骤然晕眩,背部再次撞到茶台,痛楚袭来,手终于松开。那把刀也被夺走。
杨潮握着刀柄,往外面走去。
今晚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了。
再跟杨威待在同一个房间,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啊!”
杨潮回头看了一眼。杨威被茶台上的水壶砸中,热水浇了他一脸。
杨潮没有过去。那壶没多重。水也就70度,没什么大事。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
茶几旁边,蜂蜜不知什么时候跌落了,流了一地。
杨潮正要跨过去。
身后忽然有人扑了过来。
杨潮慌忙侧身,脚下突然一滑。同时,阴影闪烁,如悬崖重重压了下来。
黏腻的液体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到他的手上,身上。
后来是成股流下。
时间变得很慢,几乎定格。
杨潮浑身发冷,面色刷白,不可置信地向下看去。
那把刀已经刺进杨威的腹部!
手颤抖着松开。
他害怕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忍着疼痛,用尽浑身力气将杨威掀起来,颤抖着去摸他的伤口。再抬起手来,满手鲜血。
“爸,爸……”杨潮哭出了声,手足无措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也许听到了是杨潮的哭声,杨威终于有了一丝意识,蠕动着嘴唇。
杨潮发抖着凑近,听见他说:“快去打120。不要拔刀。”
“好。你坚持住。”杨潮满脸是泪地起身,头晕眼花,勉强走回卧室,拿手机拨打了120。
乱了,全乱了。他痛苦地捂住眼睛,小声地哭着。他恨杨威,可是他从没想过要他死。他害怕他死。
说不清楚了。什么也说不清楚了。他对自己的父亲动了刀。父亲会放过他吗?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会去坐牢吗?会死吗?他还能见到……妈妈吗?还能见到……陆祎宁吗?她会害怕吧。
后来,救护车来了。
同时出现的还有附近的邻居,和隔壁的她。
她看着自己,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还有恐惧。
恐惧的表情,他太熟悉了。妈妈,黎笙,都曾有过那样的表情。
“你知道吗?在家暴中长大的孩子,长大了也会有家暴的倾向。我不接受,所以我们分手吧。”
当年,黎笙的话,清晰地响了起来。
“很多孩子不喜欢,甚至讨厌自己的父母,却在成年后,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和父母一样的人。”
“在家暴中长大的孩子,他们可能会无意识地复制父亲的方式,将暴力视为解决问题或者表达权威的方式。他们痛恨自己的父亲,但在结婚后可能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网上的理论,一字一句地凌迟着他的心脏。
此时此刻,眼前的女孩,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你敢杀我?好小子。”
“跟自己亲爸动刀……”
“别过去,小心她伤着你。”
“妈妈,他……”
完了,都完了。从那把刀刺向父亲腹部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完了,烂得彻彻底底。
父亲不会放过他,他被按死在弑父的绞刑架上,这一生都无法解脱!
血一样的事实撕扯着他的脑袋。他头痛欲裂。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已经烂掉的人生!
他跑进了夜色中。陆祎宁在叫他,她哭了。可这反而更加剧了他离开的冲动!他无法面对所有人,更无法面对她。
肋部和腹部疼得厉害,快速地奔跑加剧了这股疼痛。他耗尽浑身力气,不要命似的奔跑,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只要不用面对熟悉的人……只有能和这些事情和过去彻底分离……
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划过,鲜血不断从喉咙溢出。
他咽下那些鲜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又带来了更惨烈的疼痛。身体已经支撑到了尽头,呼吸变得困难。他依旧不管不顾,一只手按着肋部,再按着腹部,压抑着那些痛苦,只是拼命地奔跑。
像一头困兽。
直到昏迷。
要死了吗?
这样……也好。
他咳嗽了几声,冷风灌进胃里,血丝从喉咙里溢出。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似乎又响起那些温柔的声音。
“我很幸福。只是,如果有你,就更好了。”
“别再像以前一样突然不理我。真的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