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年,傅昭遇见了一个人。
黎笙。
两人都愣住了。最后还是黎笙先走过去,朝他伸出手,笑了笑,“好久不见,杨潮。”
他没有伸手,淡淡地说:“我现在改名字了,叫傅昭。”
傅昭无法对黎笙做到像普通朋友那样叙旧。
他并不是那种分手后就不能做朋友的狭隘的人。是黎笙见到过他最痛苦的那一面,深深打击了他。
而让傅昭再也无法平静的是,黎笙提出分手时说的那句话。他无法接受,疯狂地寻找答案,却悲哀地发现她说的可能是事实。
“他们可能会无意识地复制父亲的方式,将暴力视为解决问题或者表达权威的方式。他们痛恨自己的父亲,但在结婚后可能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可能……可能……但是落到具体的人身上,没有可能,只有0和1两种选项。而那天晚上的鲜血,让这种可能变得摇摇欲坠。
如果在和父亲争执中,那把刀能够插进父亲的身体。那他心爱的人呢?如果有一天面临争执,又会怎么样?
他不敢想。
可是夜晚逼迫着他想下去。无数个噩梦中,傅昭都会看见陆祎宁血迹斑驳的脸。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或者是已经疯了。
如今,在这个最先点出事实的女孩面前,他永远无法做到心平如水。他不想看见她,每看见一次,就要被刺激一次。
他抬脚就要走,“再见。”
是再也不见。
“Ok,”黎笙并不觉得尴尬,自顾自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还以为你会和那个小女生在一起。真是可惜。”
傅昭的脚步顿住,心中一震,回过头道:“你见过她?”
“是,我见过她。”黎笙平静地看着他,“你爸的事是我告诉她的。”
她抬手,阻止傅昭的怒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生气,但我必须告诉她。因为她喜欢你。她以为你为情所困所以不好好学习,去找了我,让我解开你的心结。那时,我就知道,她喜欢你。”
黎笙看着傅昭,坦然道:“所以我告诉了她,不是因为对你余情未了什么的,而是因为我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她不该和你,还有你的家庭牵扯到一起。后来你不理她,她找到我,我告诉她家暴是会遗传的,杨威家暴,你可能也会有这个倾向。我劝她放下你。”
她竟然知道了?……傅昭的心拧作一团,密密麻麻的痛楚袭来。自己无法面对,永远无法接受的事情,陆祎宁一早就已经从黎笙那里知道了……
所以暑假那次她才会来找自己。她已经知道自己身上遗传的基因,为什么还愿意来找自己?为什么还要拉他出来?
那么后来出事的那个夜晚,她该对自己有多失望?
傅昭攥紧了拳头。虽然他满腔怨恨,但他不得不承认黎笙所做的就是最理智的选择。
“但是你知道吗?她后来给我又打过一次电话。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傅昭盯着黎笙,一言不发。
黎笙看着他的眼睛,“她说,学姐,你说的有道理。可那是理论。杨潮哥不是理论,他是人,有自己的性格和选择。他善待小虎,小虎也喜欢他,我相信他不会的。”
她苦笑了下,“你看,她多傻。我不相信你,你也不相信自己,可她却相信。”
傅昭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脑袋里嗡嗡作响,身体像是裂开来,冷风灌了进去。海浪奔腾地扑向岸边,淹没了游移不定的他。
他惊愕至极。那么胆小的陆祎宁,竟然选择相信他……
“后来杨威指控你蓄意伤害,她还给我打过电话,那时我出国了,电话是我妈接的。我妈说她当时很着急,问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告诉警察杨威家暴,我妈拒绝了她,说我们不会和你有牵扯,她当时说了三个字:他不是。”
她顿了一下,认真地道:“杨潮,她说相信你,就真的信你。她想要救你。”
傅昭如遭雷击,心彻底乱了。
陆祎宁竟然相信他……她并不在场,也听过他曾经想要杀了杨威的话,却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选择相信他……
她是疯了还是傻了……她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为一个想要杀了自己父亲的人说话。她竟然还想要找人一起作证,想要救他。
他的人生,当时已经完全烂了,无可救药。可她却还是想要救他。他已经认命,做好了坐牢的打算,她却想要救他。
“杨潮,当时跟你分手时,我很冷静,但我心里也很难受。我很理智,但在这件事上,我不如她勇敢。你也是。我一直觉得你会复刻你父亲的路,可当你走了之后,再没回去过,我意识到你不会的。你虽然是杨威的儿子,但你毕竟不是他。”
“为什么……”傅昭的声音隐藏着微微的颤抖。
“你一去不回,只有两种可能:你已经不在人世,或者无法原谅自己。”
原谅?傅昭悲哀地想,他配得到原谅吗?根本不配。说一千道一万,那把刀当时就握在他的手里,就刺进了杨威的身体。他罪孽深重,不得解脱。
就像当初爸爸会拿刀伤害妈妈一样,他也拿刀伤害了自己的爸爸。他们都是疯子。
“杨潮,这世上有很多理论,我这些年学了不少。除了当初对你说的那句,还有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黎笙温柔地笑了一下,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你记不记得,我们上学时,有一次你没写作业。老师问你,你原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说忘在家里了,可你没有,而是直接对老师承认了,为此还被罚站一节课。大家都觉得你傻。如果孩子复刻父亲的行为是一种可能,那三岁看大也可以是一种可能。”
“其实这些理论都是总结经验主义,不代表所有的人。落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我们不能用一个理论来盖棺定论。这些年,我见了很多人,大家各有各的命运,不是按照所谓的理论在生活。”
“不被爱的孩子长大了可以给别人很多爱,贫穷的孩子长大了可以努力赚钱跨越阶层,受到伤害的人也可以慢慢走出来看到新的太阳。”
黎笙深吸一口气,将那段早已烙印在脑海深处的话脱口而出。那是她从前想好,若有朝一日见到杨潮时一定要告诉他的话。
“家庭暴力可能留下长期阴影,但人的发展并非绝对宿命论。通过自我觉察,社会支持,和主动疗愈,许多人能够走出创伤,建立新的生活。重要的是承认创伤的存在,不要将它作为你人生的全部定义。”
“杨潮,陆祎宁说的是对的,你是人,有自己的性格和选择。当时,你是我的朋友,受伤的是你,你明明最需要帮助,可是我却因为胆小和所谓的理智给你盼了死刑。”
“杨潮,这些年,我很抱歉。”
烈烈的阳光晒着沙滩,潮湿的海风带来遥远的喧嚣,远处有孩童奔跑着扑向母亲的帐篷,一不小心踩翻了几双拖鞋。在那些模糊的惊呼声中,他仿佛真的听到了陆祎宁的声音。
隔着五年的时光,在海风中回荡。
“我相信他。”
“他不是。”
——
回到香港后,傅显安排他进了晟意集团,职位是总裁助理。
傅珍对此没什么反应。她的公司如火如荼,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参加商会,大家都要称一声“傅总”,是傅珍的傅。而不是傅董的女儿。
一个没有股份的总裁助理,一个3%股份的家庭主妇,还有一个整日脑子里都是吃喝玩乐的弟弟,都不足为惧。这个家,迟早都是她的。
傅昭在集团的工作很多,每日忙忙碌碌。除了工作上的事,经常还要处理总裁和董事的琐事,调停一下员工之间的矛盾。
在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里,他渐渐想通了一些事。他并不一定要忘记自己心中的罪孽,但也许可以试着放下。
既然陆祎宁愿意相信他,黎笙也对他说抱歉,那自己,为何就不能试一试呢?
试着摆脱杨威的基因,摆脱既定的命运,给自己,也给他人带来幸福。
他开始自学心理课程,开导自己。
也在考虑离开香港。
去见一见她。
一想到可以再次见到她,傅昭的心情好了一些,有种终于能够得到喘息的感觉。似乎对于感情的憧憬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疗愈。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
傅显的父亲,过世了。
在他的遗嘱里,名下一半的股份赠予了儿子傅显,另一半股份赠予了孙子傅欢,而那位经常陪着他的孙女,仅仅得到了老宅。
傅珍惊愕地听完宣读,手指都在发抖。
“伪造的!绝对是伪造的!他是我爷爷!他对我最好了!他还说我能干!他……绝对是伪造的!”她几乎将嘴唇咬出了血,眼睛死死盯着那页纸,仿佛要看穿一个洞来。
然而最后的公正结果显示,这的确是傅老太爷自己的意思。
总是念叨着孙女比孙子孝敬的老人,骨子里仍是传统的重男轻女。傅珍这一刻才明白过来。她终于长成了大人。
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傅昭找到了她。那时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小男生,笑着让他喝酒,一杯十万。全场的气氛到高潮,起哄声响彻大厅。
傅昭拦下那男生的酒杯,被对方不满地飞了一个眼刀,“关你什么事?”
傅昭没理她,将傅珍拉到门口,“你心情不好,也别这样糟践自己。”
“我糟践自己?笑话,我在糟践男的。”傅珍仰头看着天空,眨了眨眼睛,“你看,男的有什么好,只要给钱,不一样喝酒?不一样任人玩弄?”
怎么在爷爷那里,就那么重要?比这个陪了他二十八年的孙女还要重要……
“你别这么想,他是爱你的,只是他毕竟是普通人,摆脱不了传统。你跟爸妈商量,他们肯定愿意将那些股份分……”
“分?”傅珍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傅昭的胸口,嘲笑道:“不可能,你妈绝不可能愿意。我的话放在这里,如果她愿意,我TM跟你姓。”
喝醉的傅珍忘记他俩现在是一个姓。她晕晕乎乎的,还要回去,被傅昭扭送着上了车。
傅显和赵岚都快要急死了。赵岚在傅珍的阴阳怪气中将她扶上床,盖好被子,来到门外。
傅昭正在楼道那里等着她,直截了当道:“妈,爷爷遗嘱里的股份,能否和爸沟通下,重新分配?分出一点给傅珍。要不然她太可怜了。”
赵岚脸色一变,惊讶地看着傅昭,“你说什么?你要我把欢欢的股份给傅珍?”
傅昭解释道:“是分出来一些。她毕竟是爷爷的孙女,现在这样对她不公平,她很难受的。”
赵岚的脸色有些冷了。
傅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些年,妈妈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她失望地道:“傅昭,你是我的儿子,你应该站在我和欢欢这边。那是欢欢爷爷给他的东西,本来就属于他。除非你爸非要分,那我无话可说。可我不会做主把他的东西给别人。”
傅昭怔怔地看着母亲,好像有点认不出她。他张了张嘴,“妈,那也是傅珍的爷爷,他这么做,有点不合适。我们要……”
“没什么不合适。”赵岚不高兴地看了傅珍的房间一眼,“谁让傅欢是傅家唯一的孙子。要怪,就怪她是个女孩。而且,这些年,傅珍怎么对我的,你都看在眼里。她甚至连一声妈都从未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