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小姐追出来问我有没有事,我告诉她我们都自由了,她也不必去向我母亲道歉,婚事就此作罢。我先到上海处理了一些事情,各地转了转,然后就回了临河。”
这几年的事终于画上了句号。
陆祎宁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心里沉沉的。在她内心深处,她一直是恨着杨潮的,恨他一走了之,恨他推开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她竟然无法再去指责他一丝一毫。
小时候,他曾经告诉自己不必对父母有那么多的愧疚。可他自己,才是挣扎在那些愧疚中的人。他背着自己无穷无尽的罪恶,从父亲,到母亲,再到那个未出世的弟弟,从未放过自己,从未有一天原谅自己。
陆祎宁理解那样的愧疚。在她和妈妈渐行渐远时,无数个夜晚,她都要面对自己内心的叩问。
那些叩问就像石头一样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透不过气来。想得多了,便迷失在里头,连活着都是一种错误。
生命和养育无法偿还,所以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好在她最后终于狠下心,逃脱了这一切。
可杨潮的愧疚,要大过她千倍万倍。它混合着鲜血和生命,像蟒蛇一样死死地缠绕着他,不得解脱。若非知晓真相,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在赔在里头。
“那你现在原谅自己了吗?”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
杨潮有片刻的失神。他不知道。他从未想过这点。他只能放下,而配不上原谅。当初对杨威的伤害是真实的,车祸那天也的确是他开的车。有再多的理由,他也并非全无罪孽。他离开,是太累了,想要逃离。
离开傅家后,他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是母亲找他,要他回去,并允诺股份和一大笔钱。杨潮没有接。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逃离,逃到没有她的地方去。他曾经那么想待在母亲的身边,如今却慌不择路地跑开。
离开香港,去到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地生活,才算是真正地活着。
从上海离开后,他去了很多地方,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轮渡,公交,地铁,高铁,大巴,走到哪里是哪里。
日出日落中,他穿梭于不同的人群,听他们说各种各样的话,然后在夜晚来临时随便找个地方将就。旅店,酒店,桥洞,郊外,他都住过。
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吧,直到某一天生命结束。
他流落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村寨,躺在桥洞里看星星。有人经过时发现了他,将他领回了自己家。杨潮就在那人家里住了下来。
那是山上的一处木屋,楼梯吱呀吱呀地仿佛马上就要坏掉,事实上却很结实。
推开窗,可以看到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还有窗前那一片绿色的稻谷。谷子长得很高,手伸出去就能碰到,软软的,一点儿都没有攻击性。
山里下了好几天的雨。他坐在窗前,看着青蛙在水田里跳跃。雨滴洒进屋里,落在脸上,凉凉的。他心里觉得从未有过的平静。
雨停后,赶上某个节日。
“来嘛来嘛!”他被屋子的主人从屋里拽起来到了广场上,混在人堆里。主人早就不见了,又是别的人拉住了他的手。大家围着火把站了好几圈,手拉着手,开始唱歌,转圈。
他被迫成为他们的一员,被迫跳动,转圈,咿咿呀呀地唱歌。深色的夜空下,扎着花草的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人们的脸。每一张都是笑容满面。
他看见有人拿着火把往前跑,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火把。响亮的歌声之中,好像有别的东西被点燃了。
在这偏远的村寨之中,他竟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是那个繁华的大都市所没有的。
他忽然就想起了她。他想,如果现在,她能在这里就好了。
可是他已经伤透了那女孩的心,再也回不去了。她已经走出来了,是个很好的漫画家,他不能,也不该去打扰她。
他回了临河,那里有他们曾经最快乐的时光。他想,就在那里,孤独终老。
内心深处,一个赌注也渐渐浮出水面。如果她来,他就去她的身边,永远陪着她,再也不会离开。如果她不来,便算了。
他深知前者的荒谬。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等另一个人十年呢?只有陆祎宁那样的傻子才会。可被他那么伤害过,她还愿意跟他在一起的概率接近于0。
可是他没想到,陆祎宁真的来找他了,而且来得那样快,就在他回临河的当天。
在经历过他一次次的冷漠和拒绝之后,陆祎宁还是向他伸出了双手。于是杨潮站了起来,握住那双手,回到他平凡的人间。
再也不离开。
杨潮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发,目光温柔得像是春日化开的湖水,“我不愿意去想那些事。我只想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这样就很好。”
“那就这么活着。”陆祎宁抱住他,脑袋埋进他怀里,“但是我想说,那时你只是个孩子,后来长大了也是个普通人。很多事都很棘手,谁都没有办法很好地处理,你当然也是。换了旁人,未必就比你做得更好。杨潮,放过自己,也原谅自己吧。你没有对不起杨威,也没有对不起赵阿姨。他们将你带到这个世界,却没能给你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杨潮愣住了。
许久之后,他轻轻地颤抖起来,吸了吸鼻子,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有滚烫的泪水不可遏制地从眼眶中滑落,带着十三年的重担从身上卸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劈开身上的枷锁,砸碎禁锢着他的牢狱。黑暗中的囚徒被释放,迎来了他的阳光。少女朝她伸出手,带他走出了那座水牢。然后指着外面的山峦告诉他:
你看,其实并没有牢狱。
他紧紧地抱住陆祎宁,身体轻轻颤抖着。
陆祎宁知道他哭了。那泪水浸湿了她的头发,落到她的脸上。她没有说别哭,也不曾擦掉他的眼泪,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再也不放他离开。
“信息学上有个东西叫队列,先进去的会先出来。网上的新闻,旧的会被新的慢慢覆盖。杨潮,我们在一起,时间越来越久,以前的事情就会被新的东西所淡化。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
——
江娅来东陵出差,顺便给陆祎宁送出版商的礼物,一开门,就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帅哥?
瞬间眼神一亮,“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娅,是陆祎宁的好朋友。”
“你好。”帅哥打了招呼,转身又坐到电脑前打游戏。
江娅走到陆祎宁身边,八卦道:“怎么?想开了?要谈恋爱了?”
“no,养个男人玩玩。”
陆祎宁口出狂言,让江娅震惊,“养男人?6!”
江娅的脑回路也挺奇怪的。陆祎宁笑了笑,“逗你呢,是我男朋友。”
“恭喜恭喜呀。我说呢,养男模也得养个年轻的弟弟哇。”
“谢谢,好主意。”
江娅走后,杨潮有些不高兴。
晚上的时候,他有些闹脾气。11点了也不睡,依旧打游戏,和前几天早睡早起的状态一点儿都不一样。
陆祎宁不明所以,“怎么了你?”
杨潮咬着后槽牙,“你嫌我老?”
陆祎宁被他逗笑了,“你三十,老什么?”
杨潮无声控诉,“江娅说要养年轻的男模,你说好主意?”
短暂的怔愣后,陆祎宁哈哈大笑,“我那是开玩笑。养男模多贵啊!”
杨潮执拗地道:“便宜的也不能啊!这是道德问题!”
“行行行我错了,不养不养,只养你,行了吧?”陆祎宁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又吻了下他的脸。
“这还差不多。”杨潮很满意,继续他未完的游戏。
——
在家里蹲了三个月后,杨潮开始找工作了,经常早出晚归,有时还要去外地,一连消失好几天,于是陆祎宁一日三餐被人伺候的日子又变成了外卖。
不过这次的几家店铺是杨潮指定的。据说是食材新鲜,营养全面,是可靠的。他在各家店里都预存了一笔钱,每次饭钱都从里面扣。就像是杨潮养着她一样。
看着杨潮忙忙碌碌的身影,深夜也还在看网站,陆祎宁有些心疼。她认识几家出版商和漫画社的老板,想要给杨潮介绍工作,可他却拒绝了。
陆祎宁觉得委屈,“你怎么还是这样啊?我也可以帮你,我也可以养你,你不相信我吗?”
杨潮抱着她,吻了下她的脸,“我相信。不过你也要相信我。我做了这么多年,自然能找到工作,你不用替我担心。”
陆祎宁看着他的眼睛,叹口气,“好吧,那需要我的时候一定要开口。”
他重重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个月,陆祎宁终于知道他说的相信不是空穴来风,不是逞强,而是基于事实的判断。
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朝宁。
朝朝暮暮,安宁顺遂。
“这就是你说的找工作?”陆祎宁看着执照上的公司名字,张大了嘴巴,“找成了公司老板?”
杨潮笑着将她圈进怀里,“怎么样?当老板娘的感觉?”
“有点梦幻。”她高兴了一会儿,又疑惑地问,“你不是没多少钱了吗?哪里来的钱注册公司,后期还要各种运营经费?”
杨潮说:“我的银行卡解除冻结了,以后和傅家没关系了,自由支配。”
陆祎宁说:“傅家总算是想通了。”
杨潮笑了笑,“也不只是想通了,主要有利益问题。”
杨潮离开后,接洽Wstig的人变成了赵岚和傅珍。两个敌对多年的人竟然坐到了同一张谈判桌上。
只可惜,对方只愿意和杨潮对接,原定于六月初二的协议签订取消。
赵岚又给杨潮打了一次电话,此时杨潮的心情早已平静,精神也好了很多。
他面对电话里赵岚对于股份的许诺无动于衷,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求朝宁和山风、晟意一起来联合购买这项专利。”
赵岚愣了一下,“你疯了?!你凭什么要求?”
“凭我给他们提供的载体。”杨潮冷静地说:“如果不是我,他们研发成功至少还需要五年。妈,我当年为了你可以放弃这个权力,现在我也可以拿回来。”
赵岚愤怒地道:“你太自私了。”
杨潮握紧了手机,“妈,如果我自私,我可以直接绕过你们购买,你们连坐在谈判桌上的机会都没有。”
赵岚挂掉了电话。
半天后,她又发来消息,“好,那就一起购买。”
——
陆祎宁搬家了,搬到上海。
许多药厂、仪器厂家和科技公司都在上海,国外大牌在国内的总部也大多都在上海,所以朝宁也设在了上海。
搬家这天,一切都有些混乱。尽管杨潮请了专门的搬家公司,但许多贵重和私人物品还是需要两人自己打理。
陆祎宁专门将那个盒子和一些贵重物品收到一起,放在了更大的一个收纳箱中。
那箱子和工人带来的颜色一模一样。一位工人没注意,将箱子打开了,杨潮就在这时走了过来。
在箱子关闭的一刹那,他看到了透明盒子里面的游戏机。
陆祎宁是从来不打游戏的。
他心跳加快,走过去打开了箱子,接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最后愣在了原地,眼眶发热。
他又很快想起了什么,拿起了陆祎宁的手机。
那里面果然装着QQ,如今已经逐渐被微信取代的聊天软件。
点进去,熟悉的聊天框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陆祎宁发给他的消息。
没有一条得到回复。
杨潮一点点地看着陆祎宁写给他的那些话,手指不断地往下滑。可是那些消息太多了,多到滑了很久,手指僵硬,却仍然看不到开始。
很久以后,他放下手机,蹲在地上,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他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脸庞通红,双手几乎失去了知觉。
陆祎宁终于发现了,着急地抓着他的胳膊,“怎么了?”
杨潮猛地抱住她,鼻音浓重,“对不起,对不起……”
手机落在地上,屏幕还停留在聊天记录的界面。眼泪落下来,滴在了蓝色的消息框上,将那些字眼变得模糊。
——
陆祎宁来过上海两次,两次皆无功而返,现在终于迎来了一个好的结果。她站在科技大厦楼下,挽着杨潮的胳膊,拍了好几个角度的合照。
然后在保安的目光中跟着杨潮进了大厦,大有“衣锦还乡”的爽感。
会议厅里,她见到了研究所的人,还有赵岚和傅珍。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素未谋面,却在杨潮的叙述中多次提起的女人。
当陆祎宁跟着杨潮走到门口,她的目光落在了陆祎宁身上,还有杨潮握着陆祎宁的那只手。
一头干练的短发,和江娅有点像,但是脸上的笑容看似亲近实际疏离,是在生意场上浸润多年的痕迹。
她看了陆祎宁一眼,目光似有敌意,又很快露出一个笑容,标准的商业化微笑,“你好,陆老师。”轻轻点了头。
陆祎宁笑着点点头,又跟赵岚打了招呼,“赵阿姨。”
赵岚“嗯”了一身,没再说话。
杨潮摸了摸她的脸,亲昵地道:“你去销售部等我,张硕在那儿,给你准备了零食,去吃吧。”
“好。”陆祎宁开心地往外面走去,背后似乎有火辣辣的目光。是赵岚的,还是傅珍的,都不重要了。
杨潮可以放下过往,和她们坐在一张桌子上,自己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销售部里,张硕正坐在工位上嗑瓜子,见她来了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和果盘。陆祎宁坐下来,开始剥香蕉,“你这工作时间嗑瓜子没关系吗?”
“没事,反正也干不长了。”张硕无所谓地道。
陆祎宁惊讶道:“什么情况?”
“末位淘汰制呗。说我业绩垫底,就要开了,月底就办离职。韩总说了,找个销售当导游什么情况?直接雇个导游划算多了。”
“好吧,”陆祎宁为他感到惋惜,“要不你来朝宁工作吧?杨潮很需要人。”
“那也得杨总要我啊。”张硕低落地道,眼巴巴地看着陆祎宁,“要不你帮我求求他?”
“一定,包我身上。”陆祎宁拍了拍胸脯。
谈判结束后,陆祎宁跑到杨潮身边,跟他提了这事。
杨潮忍俊不禁道:“听他卖惨。他可是我债主。”
原来,杨潮创立公司初始,差一笔钱。那时他的银行卡被冻结,没有办法,只能找到张硕,问他愿不愿意入股。张硕身为上海拆迁户,最不差的就是钱。
“公司入股什么的我也不懂,算我借杨总的吧,我不入股,怕赔了。到时杨总有钱了还我就行。就是新公司,杨总得给我找个工作。晟意我是有些干不下去了,估计要被辞掉。”
知道真相后,陆祎宁笑着瞪了张硕一眼,“你耍我!”
张硕哈哈大笑,“就算是送老板娘的礼物了。”
杨潮也笑着瞪了张硕一眼。
陆祎宁捏着他的手指,“你缺钱,可以管我要的。”
“我知道,只是你赚钱也不容易,我不想拿你的钱去入股。虽然赔的可能性不大,可是万一呢,万一赔了,你就什么都没了。”
这段日子,陆祎宁认真画画,杨潮都看在眼里。他知道陆祎宁一定会给他,但他不想拿她的辛苦钱去做生意。
“到时候做起来了,我直接给你转让股份,你只收分红就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祎宁解释道。
“我明白,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杨潮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喂!”张硕抗议,“我还在这儿呢!杨总你也不背着我点。”
两人走到电梯口,赵岚和傅珍也在那里等着。电梯门开了,四个人走进去。杨潮将陆祎宁揽在怀里,将她和另外两人隔开来。
出了科技大厦后,赵岚坐上车先走了,傅珍看着杨潮和女孩的背影,忽然很想要追上去,说点什么。
祝你幸福?
还是……
对不起?
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坐上另外一辆车走了。车窗经过那两人的瞬间,傅珍看到了杨潮脸上的笑容,安静又平和,就像是今天的天气一样。
她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关下车窗,继续前行,去往遥远的香港。
那个有着父亲和继母的香港。
再也没有那个突然闯入的但其实不那么令她讨厌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