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沈岱用了余下三年多的时间，从萍水相逢成长为对于彼此最重要的人。
沈岱一成不变的封闭生活中只有她一个人鲜活地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而江芜一开始刚离开阿根廷这个伤心之地，还没从家庭惊变的悲剧中走出，也没有什么别的朋友。
但当江芜逐渐走出昔日阴翳、开始腾飞的时候，这种慢悠悠的青葱岁月其实已经提前划下了句号，她收到了彭蒂斯的录取通知书，远渡重洋，和沈岱见面将会变得很难。
江芜没敢当面和沈岱告别，只是在电话里挂了个留言。出发前的那个暑假她很忙碌，和皮上瘾一道抓紧游览大好河山，提前和赵一刀等未来同学见面，安排得很满。
沈岱有种与林黛玉相仿的哀婉气质，能一下子触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倘若见面，江芜恐怕要难过得说不出话。
但她万万想不到，沈岱会用三个月时间达到入学标准，然后在一个夜雪初霁的深夜，出现在赫苏斯学院。
那天，江芜思考问题到深更半夜，摸摸肚子，决定去厨房找点吃的，室友皮上瘾这时正在呼呼大睡，没能及时阻止她这个“危险人物”踏入厨房。
她把最简单的鸡蛋面包，做出了厨房水漫金山、热油泼天的效果。在油即将飞溅到面前时，一只手将她拽往身后，牢牢地护住了她，但很快被烫出了水泡坑坑洼洼。
“沈岱？”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本该在万里之外的人，仿佛是一道幻觉般的浅浅影子。
沈岱晃了晃手，轻嘶，手背的刺痛让他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笑笑，是我。”
“你没吃东西？”沈岱问。
他长年饮食各种忌口，只能自己做着吃，厨艺早就练出来了，但江芜却不同意：“走，先回去包扎一下你的手。”
沈岱摇头，把她按回去坐好：“别动，我的手很痛，让我做完——汤面如何？”
他不想刚来上学的第一天就被刺激到发病，所以只能做一件更紧迫的事，来压制自己被虐的本能渴望——给江芜做夜宵显然就属于此列、在他心中凌驾于自己之上的事。
江芜了然，眼底一涩，勉强笑道：“你随便做成什么都行，毕竟秀色可餐。”
喜欢就是从这样羚羊挂角无迹可循的一瞬，此后汹涌成潋滟春水。
此后七百多个深夜，沈岱如约而至敲响她房门，送上一份热腾腾的食物，含笑看着她吃完，然后如果得到她一个超过6的评分，就会浅浅一笑，尽管神色满是倦怠，却犹如美玉生辉。
他们还一起做过许多事——
在中世纪教堂的图书馆尖顶一夜坐到天明，中间出去听风吹雪，第二天接连倒下。后来沈岱板着脸丢下一份“沈美人和江笑笑相处协议两百条”，第一行是“如果笑笑不保重将受到依照沈岱当日心情制定的严厉惩罚”；
或是舞会上喝了点酒转圈圈，过了一会儿就抱着点心跑离了人群，挽手顺着古城墙往前徐徐地走，长风把衣袂吹得交织在一起。然后听到皮上瘾找人的大呼小叫，于是躲进钟楼里藏好，听到皮上瘾远去的脚步声，忽然齐齐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
但唯独一件事，她和沈岱从来没清楚地界定过彼此的关系。
沈岱顾忌太多，有心无力，总觉得自己多年病骨，没资格去求她陪他走过这一生；江芜则是害怕，因为父母之间的爱情惨剧，对“恋人”一角望而生畏，不敢系上明确的羁绊。
于是到了最后，尽管彼此心悦，好像也无法说清他们是否真的在一起过。
江芜时常觉得，倘若没有后来惊心动魄的离别，也许僵持着僵持着，他们会在岁月里放下心结，走到一起，又或许渐行渐远，无疾而终。
许是觉得她出神太久，谢冠卿打断她思绪，轻描淡写地问：“沈岱是你的栗子？”
——例子，example， 缩写为ex，前任。
“不，他是我一位故人”，江芜缓缓回神，发现手中捧的一杯巧克力还温热。
自以为是悠长光阴里的耿耿于怀，回忆的厚度却还撑不起热饮转凉的片刻时间。
也只能称为“故人”，相伴过、依偎过、成长过，如同孤立系统里不断疯长的熵，谁也说不清最后临界的混沌状态到底算什么。
“想了他这么久？”谢冠卿眨眨眼，“已经换过三杯热可可。”
江芜一愣。
谢冠卿手指触了触她杯沿：“总不能让你喝凉的。”
他没有太多生活经验，但看到江芜，脑子里总会蹦出很多深觉思虑不周的疏漏之处，需要一一留意。
江芜眉梢一动：“有劳关怀。”
谢冠卿意味深长：“应该的。”
这三个高深莫测的字眼让江芜沉默半晌，回忆起谢冠卿的“私生饭”身份。
所谓“私生饭”，按照周老大错特错、并且以讹传讹给她的解读，应该就是过度关心、介入她的生活，完全符合谢冠卿此时的行为特征。
按照如此逻辑，谢冠卿既然崇拜现在的她，那么也一定会好奇她过往的经历，是哪些离合跌宕，铸就了这个她。
江芜进行验证：“你想听这个故事？”
谢冠卿双眸倏地亮起：“请讲！”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听一遍沈岱的故事，约等于沈岱已经惨败溃退。
当然，最值得全宇宙超新星都爆发一场烟花来庆祝的是，江芜终于愿意敞开一线心门，分享那些他无法涉足的过去了。
但江芜却没有立即开口，一半是因为在斟酌，究竟要怎么讲述着一段故事。
人生几回伤往事。
何况是如此沉埋的青春年少岁月。
另一半原因则是谢冠卿此刻的神情看起来着实太古怪了，那简直就是在脑袋上顶着几张白花花的标签，引人发问。
她忍不住道：“你好像情绪很高兴？”
“……”谢冠卿立即脱口而出，否认道，“哪有！”
但他嘴角都快要翘上天了。
谢冠卿两只手捂住脸，捏了捏，搓了搓，把嘴角的弧度撇了下去，说道：“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