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芜不置可否:“如果我参加考试,他就不会是满分了。”
一般的逻辑应该是,如果“我”参加考试,就会多出第三个满分。
但江芜就是这样的自傲——剑桥所有数学考试的大题都无标准答案,算过程分,看重思维火花的碰撞,谁的解答更踏实更连贯更漂亮,谁就能拿更高的分数。
她的数学作业向来是行云流水,自有一种简洁大气的数学之美,任何教授看到了她的解答,都会叹为观止,生出“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其他答卷再也看不入眼了。
苏潮海沉默,想起上学时被她打击得跌进尘埃的种种故事,忽而极轻地叹了口气。
许是才华头脑已经足够天妒人嫉,所以天命从来不曾眷顾这一位真正的天才。
他缓了缓: “既然你坚定想要投资一项天文物理方向的研究,科研圈子里,能和谢冠卿齐名的新生代就只有沈岱了。”
毕竟,那些资历惊人的老牌研究所、德高望重的业界泰斗,自身的人脉资源摆在那里,也不需要他们的资金锦上添花。
“投资给谢冠卿还算可持续发展,沈岱就……”苏潮海叹息。
沈岱,被称作他们这一届诸神争锋背后“素淡无光的剪影”。
并非实力不济,他的才华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是代数几何课上和谢冠卿版本的“苏潮海”并列的另一个满分,以全院第二毕业。
只因为他是一位朝不保夕的病美人,因为患有室性早搏,不能长时间待在人多的地方——很多人同窗三年,却直到毕业时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苏潮海与他当然也不熟,因为他的病,甚至没有给他寄婚礼邀请函。
江芜垂眸,冷冷讽刺:“谢冠卿虽然棒旋,至少还能正常交流。”
而沈岱的脑子,那根本不属于碳基生物的范畴,说一声单细胞草履虫都是抬举他了。
苏潮海惊讶她给出这样的评价:“那你的打算?”
“我也不是非投资不可”,江芜不置可否,“总不能让资金都’皮上瘾进蛋糕店’。”
皮上瘾进蛋糕店——只进不出,有去无回。
她不仅皮得很,而且是饕餮转世,尤其喜欢吃蛋糕,曾创下一顿37个纸杯蛋糕的记录,震古烁今。
江芜离开苏潮海的第十二楼时已经过了十点半,她拒绝了老父亲的护送,步行回去。
机器人小南瓜每天尽职尽责地按时开灯,因此远远望去,家里一片空荡荡的灯火通明。
巨大的落地窗前却有一道影子拥入黑暗,背对灯光而坐,眼底星火明明灭灭,宛如掉进了一捧浮冰。
——哪来的小贼狗胆包天,敢摩拳擦掌伺机对她家动手?
“谢冠卿?”江芜辨认出那张浮夸戏精脸,一愕,随即冷笑,“这个点,你现在应该和枕头缠绵悱恻,而不是来我家当牛顿。”
牛顿,科学界的贼祖宗,才华自比上帝,人品跌进海沟。
他划时代的万有引力发现,其中的引力反比定律实际出自胡克的手笔,却被剽窃在他的名下享誉欧洲,甚至在胡克染病抑郁而终后,还蓄意毁去他的遗作、收藏。
谢冠卿根本没听到。
他身前堆了一大叠龙飞凤舞的演算纸,眼睛粘在上面,一动不动。
因为之前被江芜轻而易举地推翻许久以来的研究成果,谢冠卿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大受打击,苦思冥想到底怎么才能完善论文的最终结论。
在回家的路上,他终于灵光一闪,窥到了浓雾中起伏不定的线索轮廓。他也等不及再到家,于是浑然忘我地随意坐在一处光明的地方,开始奋笔疾书。
江芜看见他笔端正在打架的引力红移公式,一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眼神微妙地缓和下来,这种事她读书时做得并不少,来了灵感经常是走到哪写到哪,她的衣服、皮上瘾的帽子、苏潮海的手帕都遭殃过好几回。
有次她去餐堂吃饭,一拍脑袋想起早上微分几何题更为精妙的解法,随手抓了本周的菜单厚本就是一阵运笔如飞。
写好结论后,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却发现就所有学生餐券都被她涂满报废了。
恰好微分几何的克里斯教授端着香槟经过,看到她的解答顿时拍案叫绝。
老爷子天真逸趣,搞明白事情始末后,哈哈大笑,竟然慷慨解囊承包了所有学生那周的三餐,走时却捎上了那本被涂鸦满的菜单,说要回家收藏。
经此一役,不仅她十个公式换全院一周饮食的魔鬼操作传为美谈,餐堂前后也都装上了白板以供学生自由发挥。
身旁未知的人不再说话,谢冠卿很满意,他的第一阶推导演算告一段落,正要换纸,然而乍起的夜风很快将纸吹跑,他正要去追——
“别动。”那人冷冷道。
“莫烦我。”他敷衍,但簌簌地,纸上随即投落下一片恼人的阴影。
“你真讨厌!”谢冠卿写字被阻,愤怒地抬头,却很快噤声,“你……”
他这才发现,此刻这个居高临下看他,单手撑着他身后玻璃窗的人,竟然是江芜。
她背对长夜,眉上是灿烂灯火,因为低头的姿势,眼底的锋利冷淡似乎也被柔化了,反像是春莺第一声啼鸣,惊破远山雾霭葱茏。
天上人间。
夜凉如水,本该寂静无声,偏偏能听见她眼波潺潺流动的声音,淌过春花烂漫、霜雪初晴,汇成一条漱玉跳珠的河。
仿佛一场“今夕何夕,见此粲者”的幻梦,他居然在四目相对间,看出终此一生的四季轮转。
谢冠卿瞬间就被蛊惑了心神,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
江芜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拢在袖子里的指尖仿佛在轻微地发抖。
谢冠卿从这个角度来看,居然有一种奇妙的沉淀心神的力量,教人不能以目光相接。
她微感仓皇地移开了眼。
好在,谢冠卿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些许失态,因为他自身看起来,毫无疑问更加地失去了章法。
张了张嘴,迟疑了许久,他屏息说:“现在是哪一年?”
想不到他只是演算一道天文问题,居然能做出星际穿越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