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冠卿施施然分了钟戈一瞥，说道：“量子纠缠不能导致超光速通信。”
两人打的哑谜，是物理中一段著名公案，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相爱相杀。
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提出，光速不可超越，但量子力学所衍生的量子纠缠理论，却笃信可以进行超越光速的通讯。
两种理论针锋相对多年，又莫名其妙止戈相容，量子纠缠并没有违背狭义相对论，因为超光速不能用来传递信息。
——她的意思就是，尽管你谢冠卿发表SCI论文的速度已经超过光速了，但这些论文实质上就和量子纠缠一样，不能传递信息，完全就是毫无价值的灌水大作。
江芜讽刺的姿态十分有水准，谢冠卿的赞美也很诚恳：“我欣赏对称之美，比如你。”
——江芜不是一般的气人，那是对称的球形气人，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气人。
谢冠卿继续表扬她：“按我的粗陋见解，你在天资卓绝、气人不倦这两方面，确实是得天独厚，空前绝后。”
“你甚至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
“你的构造可以分为四份，一是公元前一千年的楚国血脉，热衷于四处挑衅，招惹麻烦；二是1597年高巨丽的广阔大海，能活活气死丰臣秀吉；三是Upupa epops鸟，高调得很，戴着满头花冠到处耀武扬威；最后则是收藏在南母寺庙祖山的中华神鹰黄蜡石，清贵激扬，随时可以振翅高飞。”
他信手拈来地说着包罗万象的掌故，分析得还挺精辟独到。江芜瞥他一眼：“看来你平日除了搞一堆量子纠缠的文章，也没少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用不着那个”，谢冠卿的语调云淡风轻，“我的大脑能装下一整座图书馆。”
江芜赞赏说：“了不得。”
她给自己的人生定位是在特长领域内做到专而精，所以并不是博闻强记那一卦，却很佩服这类“百科全书式”的渊博人物。
只是这一点佩服，很快随着她拧眉翻开科研企划书，而挥发殆尽：“被你这样的棒旋脑子欣赏，其实我也挺为难的。”
棒旋星系，在哈勃分类法里写作——
SB！
谢冠卿竟然选择了明日黄花的宇宙学巡天方向，前景渺茫不说，还极度依赖硬件观测的建立实施和数据处理——若是能借用已有天文台的数据也就罢了，兴建大型望远镜动辄要几千万起步。
她的钱可不是开天辟地一道闪电就凭空劈出来的。
谢冠卿此前已经被她在这个话题上激怒过一次，这时心平气和：“你现在已经不是天文从业者，对最新动向也许没那么了如指掌——不久LSST， WFIRST这些卫星将会发射，宇宙学巡天未来还是很乐观的。”
“就比如宇宙学巡天最新的大尺度宇宙观测进展，你知道是什么？”
江芜摇头。
莫说她已经转行投身金融行业了，就算她还从事天文，也不会关心宇宙学巡天，这种“脑髓全都被换成豆腐渣”的蠢人才会做的课题。
谢冠卿从胳膊底下拨出一踏纸：“就是这个，我完善后即将发表在Nature的新论文，有关高红移星系动力学模型的佯谬与质疑——也是这次研究计划的一部分。”
江芜并没接：“又一篇量子纠缠？”
她等待着谢冠卿说说论文摘要，来争取她这个金主，谢冠卿却一言不发，只是抱臂看她。
江芜不咸不淡：“嗯？”
这青年倒也长得清隽湛然，可惜脸上的微笑太假，活脱脱是志怪传说里有天鹅绒毛皮的坏心眼狐狸。
狐狸缓缓地一眨眼：“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个陈述句，不需要回答的。”
江芜大皱眉头，打断他：“凡人不要乱学神仙发言。”
谢冠卿这句“我以为是个陈述句”，是直接从量子力学创始人狄拉克那里，一字不落地偷来的。
狄拉克是江芜母校剑桥大学，那长串校友名人堂中最光辉灿烂的名字，一位横绝整个时代的殿堂级大师——也是江芜最敬仰的“祖师爷爷”。
所以江芜很看不惯谢冠卿的拙劣模仿，她表现得就像目睹一只猪跳起来，拱倒了神龛里供奉的白玉观音像。
而谢冠卿就是这只鼻子哼哼、还不知收敛乱甩蹄子的蠢猪。
她冷哼一声：“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谢冠卿假笑着陪了个不是，又说：
“这篇量子纠缠论文确实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好像我这些年做的一点小小科研成果，就是图个乐呵，换做以前的你，肯定是看不上的——”
“但我可没有坐不了科研冷板凳半路出家，去搞什么鲜花着锦的金融。”
学术象牙塔里的人总有几分自命清高地笃信科研的高尚，好像离开这个象牙塔顶端圈子就是背叛，搞金融、经济、计算机之流，更是“屈从世俗地被金钱蒙蔽了双眼”。
——钟戈觉得气氛不对，想打个圆场，但谢冠卿痛心疾首的声音很快把他震慑住了：“真是人间失格！”
又开始了，钟戈惊恐地往后躲。
谢百岁的戏精，那是比量子力学还震撼、比高等数学还凄婉的人间绝症呐！
谢冠卿一目十行，在论文第三页拣出针尖大的“天文”二字，指着。
他嘴角的弧度一分未挪，偏扭出几分做戏的哀怨：“天文兄，我已经感觉到你字里行间在泣血了，江芜这叛徒——嘶，好狠的心！她离开你多年，难道就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他怅然地低头，叹气，摸着论文纸，像钟戈翻烤他最心爱的神户牛肉：“却是我想岔了——”
“她志在沧海，天文兄这一汪小水潭怎能留住她。”
“不过你放心，我虽然势单力薄，人微言轻，不过这件事落到我手上，一定要叫她给出个说法来！以告慰天文兄你——”
他悠悠道：“在天之灵。”
江芜冷眼看他惺惺作态：“你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