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行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旁人的惊羡与惋惜,不是伤仲永,而是感慨,“既然江芜能在不熟悉的金融业做到登高凌绝顶,如果当初坚持科研,又会是什么样的才华横溢、成果井喷。”
——不过显然,诸如“天文化身冤魂上门讨债”此类的戏码,她暂时还不能习惯。
谢冠卿不依不饶:“你今天不给天文兄一个离开它的理由,就别想出这个门!”
“现在重新给出’门’的定义,把以前称为‘地球’的水蓝色公转轨道上的第三颗行星定义为‘门’——我今天当然不会出‘门’了。”
“天文兄你听!她居然用苏格拉底那一套哲学方法狡辩,这是欺师灭祖、认贼作父!”
钟戈觉得自己再不讲两句公道话,谢百岁可能会被温巨佬用物理方法灭杀:“谢百……闻久他平时也不是这样见人就戏精的。”
一般都是大家混熟了才暴露本性。
他十二万分地确信,就是因为江芜太能拉仇恨,把人给气疯了。
他很含蓄:“谢冠卿最近写研究计划太累了,通宵达旦,夙兴夜寐,力能扛鼎——所以脑子也有些灯火通明。”
“呵。”
江芜深觉自己的助理苏潮海是脑子里进了银河,才会考虑给这样一个除了研究成果,其他都是黑洞的研究室投入资金。
谢冠卿戏精一点无伤大雅,但是钟戈这样的成语运用水平,如果贯彻到观测数据里,可能会偏差几十亿光年的数量级。
不过来都来了,她说:“讲讲你的高红移星系论文?”
谢冠卿立即喜滋滋:“天文兄你听啊!这叛徒幡然悔悟了,要跟你重温旧梦,再续前缘!”
他脸上的笑容,即使是见惯了他假笑的钟戈都觉得太浮夸了:“不过这区区小事不必动用天文兄大驾,我愿代劳给她做个讲座补课,关于最新的宇宙学进展。”
“别误会,这可不是为了走后门大开绿灯——”
“只不过天文兄重托,我怎敢辞。”
补课?
钟戈后知后觉这个谈话方向已经比伽利略斜面还歪了: “我能不能也听听课?我也想增长一下自己的知识水平。”
千万不能放这两人独处!
他在场还可以维持一下基本安全,否则一下子搞不好,研究资金鸡飞蛋打事小,明天破产露宿街头可大为不妙。
谢冠卿冷笑:“第五届索尔维会议上,爱因斯坦和玻尔正在辩论量子力学,这时一位学物理的高中生试图加入,你觉得合适吗?”
“从颜值上来说倒也不是不行——虽然会议召开的时候,物理学家们都已经人老珠黄了,不过玻尔、普朗克、薛定谔青年时可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我虽然没他们貌美如花,但我也不差啊。”
“如果你在说你一米六五的身高的话,大概把你揉扁拉长,才齐玻尔的腰。”
“不对”,江芜沉思,“爱因斯坦也不高。”
钟戈将感激的目光投向她,随即觉得自己一片心意喂了食月的天狗:“但爱因斯坦在索尔维会议上可是反派。”
谢冠卿一记重锤:“你觉得你能活着熬过来自我们两个人的打击制裁吗?”
钟戈:“……”
他真心诚意地说:“告辞。”
谢冠卿和江芜之间有一种互相反作用的磁场对他产生了巨大排斥力,实在插不进去。
他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浮于表面地相谈甚欢,假笑晏晏。
左边谢冠卿满脸写着“请君入瓮”,另一侧江芜头上飘着“你奈我何”。
——真是人人喊打的相得益彰。
工作室,谢冠卿取了一叠白纸,刚想分给江芜,又收回手:“我记得你不用演算纸。”
江湖传说,江芜从小学到博士所有数学题加起来只过半张草稿纸,而这半张纸破解了困扰全世界数学界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弗洛里安猜想。
所以又名“温半纸”,和自己的“谢百岁”倒是挺对仗工整的。
谢冠卿还没说完三分之一,到“引力坍缩能够发生的最大质量条件下再电离的高红移演化”这一节,江芜已经拍案而起:“停。”
“呦”,谢冠卿似笑非笑,这是有哪里理解不畅了?
江芜先前将他的作品贬得一钱不值,如果现在连对论文本身都似懂非懂,那可就乐子大了。
“你最后结论有问题”,江芜说,“制造纸的时候多来点墨,再加热,让这些石墨粒子自己做布朗运动——也不会比你这篇’量子纠缠’更差了。”
谢冠卿怀疑地看她。
他用两个月写完这篇论文,又花了五个月验证,就连《自然》杂志宇宙学方向的几位大牛审稿也确认这是干净而完美的表达式。
江芜难道还真是神仙下凡不成,只听了十分钟,却比他做了大半年研究还深入洞彻?
江芜淡淡:“我只是一开始就扫到了你的结论,脑子里面想了几个极端情况的数值,往你的结论公式里带一下,这就果然出现了一个偏离的情况。”
“你的推导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公式条件修正一下就好。”
“高”,谢冠卿只说了一个字。
江芜这一通操作看似是投机取巧,却需要在十分钟内完成如此强大的心算量,简直耸人听闻——他当初编了个计算程序运行还花了半小时。
谢冠卿忽然兴味索然,那些微妙的争锋小心思,像正电子与电子碰撞湮灭后,悄然消失了。
——自第一次相见起,江芜从来就是这样的惊才绝艳,高山仰止。
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不配相提并论,却又暗自心怀不甘,现在又一次被狠狠打脸。
“你的坦诚是一种可贵的美德。”
江芜淡然地阐述一道自然公理:“我就是这样的高人。”
她的眼神骄傲又锋利,像法官高坐敲响的一柄决断之锤。
砰。
谢冠卿晃神间觉得自己听到了那声宣判。
然而比这声隐晦审判更响亮无数倍的,是钟戈在走廊里猝然响起的一声嚎叫,像刀背清脆脆地拍着冻硬的大土豆:“天呐,佛祖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