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芜睁眼时还有些懵懂,一瞬神色清明,发现体温已然回落正常,只是还有些四肢乏力:“已经无碍了。”
她将周老视为唯一敬重的长辈,因此并不拘束:“想吃炖甜木瓜。”
小南瓜动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江芜说的“瓜”是不是它这个“瓜”,然后远离了周老一大步。
“不吃瓜!”它坚定地说。
沉默。
江芜的手指已经按好了皮上瘾的电话号码,准备让小呆瓜返厂。
天地良心,这个瓜怎么能呆到如此地步?她一定要同皮上瘾好好说道说道。
远方正在大吃特吃菲力牛排的皮上瘾忽然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念叨我???”
“哎呦喂不会是小江江吧……我就知道肯定是要说跟小南瓜有关的事情。”
“这能怪我吗?难道不是物似主人型,小南瓜也跟着你不对了?”
而这时,感谢一个来电救下了小南瓜一条珍贵的机命,江芜随口告诉周老:“那吃红豆糯米圆子?”
“红豆糯米好啊,补气血!小小姐眼光真不错!”周老看她病中有了胃口,很高兴地去忙活了。
江芜看着来电显示的“霍大锅”,微怔了片刻,酝酿了一下才接起电话。
果不其然,那头张嘴就是叽里呱啦的一通西语,还是熟悉的唱歌般的配方、熟悉的阿根廷马黛茶浸泡出来的阳光口音:“师妹,好久不见,我最近过得太碳了!”
太碳,一个学化学的人如何形容非常尴尬。
因为碳元素最外层只有4个电子,在化学反应中既不容易得电子,也不容易失电子,所以两头不讨好,真的非常尴尬。
太尴尬了,太碳了。
伽利略听了都要摇头。 JPEG
这位从来很碳的霍清焰霍大锅,其实是个阿根廷华裔,同时也是江芜父亲生前的得意门生,后来温父在化学实验室事故中意外丧生,他的phd指导也无奈终止,随后几经周折在剑桥获得了席位。
那时候还有好几年才到江芜这一届入学的时间,因此他算是远古师兄级别的人物了了。
这位远古师兄,之所以得名霍大锅,不仅因为他年龄比江芜大了十个指头有余,并且长有一张大锅盖般的脸,更多的是来自他神奇的化学大锅,号称天底下没有什么材料靠他的大锅做不出来,甚至能烹饪美食、调兑饮料。
他向来在海外活动,江芜得以顺理成章地减少与他的往来,甚至算得上是某种程度上有意为之的躲避——
因为恩师的去世,霍大锅对于这位小师妹总有几分关怀愧疚,但他不知其间种种因果曲折,自然也意识不到他这样的照顾,正是江芜极力抗拒规避的。
当年温家在命运痛彻心扉的伟力之下,经历种种聚散离合,而温父之死便是其中寻不到罪魁祸首的悲剧苦果,此后温家母女也身不由己地被抛向河两岸,虽是骨肉至亲,却分道扬镳,成陌路人。
霍大锅憨憨地笑,说是受到下个月受国内某个化学实验室的邀请来走一遭,来商量届时是否要一同去祭拜温父的墓。
江芜闭眼,轻声应了。
因为温父入葬了家族陵园,外人不能轻易入内,他们最终约定在附近的一处咖啡厅见面。
她看着屏幕上的地址,满心讽刺。
多荒诞,一个阿根廷人,最后不得归乡,孤零零在故土万里外的另一个半球入土。
而强求百年后与他同眠的人,是温母,初时同心爱侣、昔日离心怨侣。
江芜总觉得温母心狠又惺惺作态,到了沧海难为、覆水难收才知追悔,生前怨怼相向,甚至寸步不退地逼死他,偏在人死后回忆情深,偏执地要“死则同穴”。
后来周老有次无意提起,说,“小姐并非没有痴情过,只是没能坚持到最后而已。”
如果这故事发生在别人家,她或许会嗤笑“却道故人心易变”,但换成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她无法理解,也绝不原谅。
“你不高兴。”谢冠卿的声音清凌凌落下,惊破她的思绪。
他抱着茶杯,热气袅袅,衬得他一张脸没有血色的惨白,像刚出蒸笼的精细大白馒头。
他之前忙着演算,后来又照顾江芜,已经接近四十八小时没合眼了。
江芜一句“你怎么还没走”在唇边停顿了下,换成:“你也感冒了?”
谢冠卿怔住,仿佛被她问倒,抬手抵住额头, 缓缓:“原来我感冒了。”
江芜怪异地瞥他一眼,觉得谢冠卿的脑袋放在脖子上有时候简直宛如摆件:“去喝蜂蜜柠檬水。”
这是全世界感冒人士不分国界的通用妙招。
谢冠卿点头,清湛眼神回转到她身上,又重复了一遍:“你不高兴?”
她应该是恣肆鲜活的,锋利惊雷点亮深秋的红叶蓬蓬勃勃,而不是思往事黯然神伤。
他知道那个致电的“大锅”是何方神圣,但推断不出为什么江芜会因为那人的话如此难过,既不知心病缘由,自然无法对症下药了。
已知信息还是太少了。
江芜不置可否:“哈。”
谢冠卿在她脸上读到了“很不耐烦”四个字,话锋一转:“我准备完成一篇非常重要的作品,选题是我情有独钟的,选定了很多年,不过因为难度很大,能接触到的背景资料参考文献也很有限,设备条件要打个问号,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你有什么建议吗?”
江芜不假思索:“我劝你放弃。”
一个又冷又偏的研究方向,并且所有背景条件都处于极端劣势,即使是给猩猩一台电脑,它也不会做得比谢冠卿更差了。
“你的选题品味真的很独特”,她满脸诚恳,“很能模糊古今的时间界限。”
“你就像是进皇宫盗宝之后遭到禁军追杀的小贼,看哪里偏僻荒芜就往哪里逃,最后跑进了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追兵是找不到你,但是你也饿死了。”
“我并不觉得你会质疑我的眼光。”
“我难道不好看吗?”
谢冠卿眼尾一抬,目光专注地凝视江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