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冲真人有着三百多年修为,模样却看似三十如许。
她形貌高洁,器宇肃静,皮肤冷白如刚降的新雪,眉心一点灼红的朱砂,两道凤眼细而长地开在白瓷似的脸上,目光如渊,像是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静静凝视着殿中的姑娘,而视线好像又没落到她身上。
属于下门管的民间杂事,原本丝毫也不劳她过问,可事情关乎坐骑执夷,下门的掌门亲自带人上殿,请她给个决断。
燕灵儿也就被带到了真人面前。
玄冲极其平和地看下来,没有责备,没有动气,没有一丝的情绪,口内淡淡说道:“你本非青门弟子,我不罚你,你走吧。”
就像一阵不冷不热的风,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不是青门弟子,连责罚都不配。
而燕灵儿一直从执夷那儿听说她超凶超严,还以为是疾言厉色、能把人训哭出来的凶神恶煞的老太太,这次也做好了挨打受罚的准备,却没想到竟这么平淡就结束了。
她抬起头,试探地问道一句:“真人,能别罚我师父吗?”
“师父?”玄冲听了,眉梢微微一挑,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十分可笑,“一介妖兽,如何为师?执夷已被关禁,你也不必找他,来人,带走。”
真人已无心情再和这个“非青门弟子”闲扯,说完就要离开,随即走来两名弟子站到燕灵儿旁边。
她起着身,想了想,突然往前跑出两步:“谁说妖兽就不能当师父了?他就是我师父,还是我养父,他是受我娘所托将我抚养长大,不过是养大了一个孤儿,他有什么错?”
玄冲背对着她,许久才道:“你没有娘,他骗了你。”说完便拂袖而去。
“什……”
燕灵儿就不明白了,说话说一半,不是成心吊人胃口嘛。
“真人!玄冲真人!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没有娘?我师父骗我什么了?你回来说清楚啊!”
几名弟子将她拦下,任凭她喊着,玄冲早走出了殿外。
看着青门弟子一个个冷面无私的脸,燕灵儿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硬闯也是以卵击石。
她只能按捺下来,表面服从地滚蛋,脑瓜里飞快盘算。
随后,弟子们带她离开大殿,走上一块浮石,转眼把人送到了山门外,就跟来时的一样,连给她观察地形的时间都没有。
燕灵儿垂头丧气地下山,腿里灌了铅一样,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小竹屋。
长途跋涉加上心情郁闷,她一进门就倒在地上,直接昏睡到第二天。
清早,隔壁老盲妪的小屋传出些人声,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前些天染病死了,没有儿孙,是远房的什么亲戚来给发了丧,现在又来收拾屋子。
盲妪受执夷所托,从前很关照燕灵儿,虽然手艺不佳,可也常能做出热菜热汤让燕灵儿饱腹。
对独自生活的小孤女来说,老妪算是她半个奶奶,她也是老妪的一双眼睛,两人相互扶持着过了很长一段时光。
眼下,那些曾经喂过燕灵儿的锅碗瓢盆,早被当成破烂给人扔了,仅剩的几件衣服、被褥和旧家具,也都被卷到镇上去变卖。
风卷残云之后,那屋里就变得家徒四壁。
燕灵儿只能干看着,回到自己家,坐在竹榻边发愣,大半晌没出声。
旁边从江陵带回的包袱里,还装了些给盲妪的补药,此时也没了去处。
突然,她一下爆发似的哭了出来。
师父再也见不到,半个奶奶也没了,感觉自己兜里揣着的巨额银票就跟废纸一样,以后路该怎么走?
她轻轻眨掉一滴泪,眼泪巴巴地回想着玄冲的那一番话。
什么叫“没有娘”?师父为什么要骗自己?
如果没有娘的话,那作为“遗物”的吊坠又怎么解释?
玄冲才是骗人的吧。
不过燕灵儿很快否定了这一猜想。
玄冲真人是堂堂青门山的掌教真人,首善之教,正派之人,应该做不出“骗”这种事儿。
而且骗自己一个无关紧要、连青门弟子都不是的小姑娘,对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真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一个人,没必要去欺骗一只蚂蚁。
燕灵儿擤了鼻涕,抹干泪。
想要得到真相,就必须找到师父。
我得去劫狱。她一闪而过地想。
可青门山大得几天都走不完,师父被关在哪儿都不知道。
然而她记得,师父有个叫犰狳的朋友,是玄冲的不受宠的坐骑之一。
她从箱子里翻出一本厚厚的图录,里面是执夷画的百兽图,也就是玄冲那一百只坐骑和宠物。
按照索引,很快找到了犰狳那页,是一只长了鸟嘴鹰眼的兔子,还拖着一条蛇尾巴,狰狞古怪,一点儿都不可爱。
而执夷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似的,为了能让燕灵儿找到帮手,他在每页的边角都标注了一列地名,犰狳就在青门山的什么峰什么洞里。
饶是如此,燕灵儿也不知那什么峰什么洞在个什么鬼地方。
好在最后还夹着一张展开能有半人高的青门山全图,她找到那什么洞的位置,把地图撕下来,折巴折巴,准备晚上出发。
门外乍然“嘎吱”一声响。
她以为是师父回来了,箭头一样冲过去,却见广寒玉戈低着头,在努力扯出被勾在竹墙缝里的大白袍的一角。
“……”
不知为什么,燕灵儿毫不意外他的出现,反而多了几分“我就知道”。
她抱臂倚着门,似笑非笑地问:“是前辈啊,要帮忙么?”
同时地,广寒玉戈“嘶啦”一声扯断白袍,心里眉头紧皱,脸上却非常平静:“……不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