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当日并未直言回答怡莲,一来是怡莲问的,便为地宫、秘所本原面貌;二来就算以她所发之问答了,再深里的缘由,大可不必说与怡莲知道。
再者,原是想要至少给怡莲一个交代,可外殿殿门的开合声,昭示上官婉儿当已从东宫工事中回返,只好给怡莲草草留下一句“日后再召你入殿”,便使她速速离开。
往殿外徐徐步行离开时,怡莲正与婉儿相对而视,相比于更早时一同侍奉武后的模样,已然为人母,且经历过多婉儿全然不可复现之事由后的怡莲,虽不知到底因何缘由,然确与婉儿之间有了莫名的嫌隙。
两人擦肩而过,婉儿步子未停,甚目光都未向怡莲处移来。
而怡莲正寻思久而未见,止住步子,欲与婉儿寒暄几句,却遭了此番冷落,欲叫住婉儿询问个清楚,可细想又实不知以何故将她叫停,便讪讪然叹了口气,走入已然为夜色所披盖之殿外永巷内。
在婉儿行入武后寝宫前,尽数宫娥、内侍皆齐齐复于原位,似何事皆未发生之状。
走入殿内,武后仍旧斜倚在卧榻上闭目养神,婉儿先是于武后身后行礼,再轻声问候。
“工事可一切顺利?”未待婉儿将问候说罢,武后便直接问道。
“回禀陛下,工事一切尚可,正殿已全然完工,待他日家私、陈设备齐摆入,便可由太子、太子妃及其众住入。”
“好,甚好。”武后语气闻之极尽敷衍,连身体都未曾移动分毫。
“若陛下再无他事,婉儿就此退下,求请陛下早些安歇,保全龙体。”婉儿说罢便要退。
“方才,朕唤怡莲来过,你可见得了?”
“直面见得,婉儿实欲速往陛下处复命,却并未驻足与怡莲相谈。”
“自朕将她带返神都,你似极少与她有个相交?”武后背朝向婉儿坐起,双目朝向殿内天井,不知在凝视何物。
“婉儿日日随陛下同行,听候差遣,实非陛下使婉儿如此,而是婉儿欲如此,故而其他,亦顾不得。”婉儿答非所问,实则她也未想明缘何武后竟知她今日少与怡莲交结,转而一想自己从未表露,而怡莲却方才便自寝宫中行出。
“婉儿想来,莫不是怡莲与陛下提及受了婉儿冷落?”婉儿此言非实自心中所想,只是不知武后提及此事是为何意,只能直言求问——武后并不喜人一步步试探,直言相问反而常能得她许多赞赏以及回应。
“你二人,唯你终日随朕出入,既非你与朕言,除怡莲之外,还得有何人?”武后顺婉儿之问向下随意胡言,她本意就只是确认怡莲并未将自己交代之密辛,说由婉儿所知,眼下既已得确认,便随意应付言说何事都可。
“婉儿实未曾想过怡莲竟在意这些,若早知如此,便于随陛下圣驾至神都时,多与她相谈,竟未曾想她却寻至陛下处……”
平日冰雪聪明、心思缜密的上官婉儿,在武后面前,也不过是三两句便得以打发,由武后所言任意摆弄之人。
“未及相谈亦好,否则东宫之事,岂不由她听了去?不相谈,便不相谈罢。”武后再一句将此事定下,想来之后无论婉儿、怡莲如何相见,也不至将各自所知之秘,说与对方得知。
“喏……”婉儿之回应,一如武后所预期那般。
“陛下提及东宫之事,婉儿倒是有一样顾虑,不知当言不当……”
“若是你,直言便是,有何当言不当言?”
“婉儿近几日听闻,那太子妃——韦氏香儿,于陛下族内梁王三思行得甚近,且那一日婉儿遵陛下之命,将一些用度送至梁王府中,恰见那韦氏于梁王府中,得见婉儿问礼,少了平日些许傲气,甚颇有些羞赧,恐长此以往……”
“你是欲言,长此以往遭他人碎嘴?”
“陛下甚察!婉儿只是替太子多行顾虑,实非有意搬弄是非!”婉儿说着,语气渐弱,不由将身躯躬了起来。
“无妨,你亦是为哲儿考量,只不过或未尽你之所想,有那般私情。”武后明知其详情,却装作不知,并非为太子与韦妃一处体面,而是避免生出再多事由。
“更何况,方才你亦言,东宫正殿已然完工,其余各处,想来自是再有数月,亦将造筑、修复得当,到那时,一切生事,皆于朕双目之下,就算再有何私情,羞面见人之事,当着朕这一位皇母、姑母之面,无论三思或是那韦香儿,亦不敢造次。”
“自然……想来婉儿确是思得过多,求请陛下海涵……”
“朕百年之后,你方仍为壮年,将随太子一同将朕之一国续延而去,多想,多见,多闻,自是对的,唯独必须慎言。”
“谨遵陛下教诲……陛下万寿无疆,怎至眼下便思索百年之后,使婉儿实感恐缩。”
“人又非仙,怎至长生而不死,近数年来,朕时不时只觉精神缺欠,一日昏沉,至夜间又却不得安睡,想来自是年岁甚高,故而觉短。”
“当不当由婉儿将御医唤来?”
“非是此时,只时不时,再者御医岂是未曾来看诊过,所用口服、药剂,甚不如那丘真人两丸丹药,要这些御医何用?!”
武后此一言,将婉儿喝退了几步,抬眼见对方惧色满脸,武后知言重,轻叹一口气。
“陛下言及丘真人,婉儿这几日却未曾于何处见到,昨日听闻,已然返翠峰山中去了,不知下回下山再返宫中,可会携些丹药?是否婉儿携陛下口谕,请真人再另制些?”
“平白无故,往那翠峰山去做什么?!”武后此时心绪阴晴不定,尤以婉儿忽而提及怡莲才方去过的翠峰山,更是将姿态急转,止住她的这番提议。
见武后是这般反应,婉儿不敢再轻易言声,只答了声“喏”,退至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然十数年后,东都、长安依次爆发鳞症,任由鱼怪肆虐之当下,婉儿在彼时太子——如今已是当朝圣人的问讯下,忽而想起当年的这些事由,多年来存于心中的些许困惑,也终得一解。
“如今想来,小奴当时本应直直思及,那怡莲前脚才离开寝宫,小奴忽而提及去往翠峰山,先皇……先……则天大圣皇后一时怒起之缘由,岂非正是欲遮掩翠峰山下秘所一事?”
婉儿立于圣人面前,因圣人曾为太子时,自己为武后支使为暗桩之事于眼下暴露,不敢抬眼直视圣人,甚至对久而未提及的武后称谓,一时生疏。
“真只是于朕面前,寻常汝倒是从未表露出一丝一毫,谁知汝连皇后与那……”圣人言及韦后与武三思私情,心绪仍多有波动,但终思及真人还仍于一处静静观察眼下动静,以思索明白武后凭空偏要造出三样异症,祸害一国之缘由。
“听至当下,朕仍未听得汝言,那地宫、秘所之中,藏有之壁画、药草种子,或是何人埋入?是那怡莲?抑或其中工匠?抑或两方皆有?”
“奴以为——奴亦是猜测,两方皆有,说千道万,若非圣人将地宫、秘所之事说于奴知,奴亦难回想起孙氏怡莲之事,更莫提将其与地宫、秘所关联于一处。”
“方才无论此怡莲受则天大圣皇后之命,往秘所之中去,或是另行他事,只是奴之推测,并非确凿发生过,只细细思来,唯独此一样,可说得通。”
上官婉儿这时的言语,却是发自真心实感——彼时怡莲于宫中,一不为侍奉武后,却常被唤至寝宫;二不举任何官职,又无任何实际职责,却在三省六部间,常被几名大员恭敬对待;三不时行至宫外,返时又是一副神叨模样。
将这些拼凑于一处,武后实为造筑地宫、秘所之根由,知情者甚少,怡莲乃与武后秘密相谈之一员,自然多有可能,于那地宫、秘所之中做手脚。
“甚以奴之见,早先听闻那颜娘——即怡莲之女,于翠峰山内拾得那书有灵晶石所致异骨症之书册,或当亦是由怡莲所书?”
“如此怎得?!”圣人抬眼望向悬于一处之丘真人,“灵晶石自是之后丘真人所致,岂有由彼人先行知晓其名之道理?”
“如此说来,亦是,”婉儿随圣人朝上望,只见空无一物之天井,“然若非怡莲所为,只最初则天大圣皇后是以何物以试三样异症?毕竟方才圣人所言,那地宫之中岂非正是现有全数异症之壁画?”
婉儿连发两问,正中圣人不解之处,真人却全然未显困惑,思及一件怡莲仍陪伴于自己身侧习道时的往事。
他将自身幻象降下些许,由圣人看去,亦不显须将头颅、脖颈格外朝向何方,如此真人才开口言道,“若只以‘灵晶石’而言,贫道倒觉,或那怡莲,”真人提及怡莲名字,声音之中竟显些许惋惜与感慨,“她方小时,正是随贫道出入于丹炉方,更是自行于别处以废料制香、造石,那灵晶石之制法,贫道当是于高宗在世时,便已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