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娘也是糊涂,竟一直只埋心于鳞症、鱼怪,却从未向祖父问起阿娘的事来……”
真人在太极宫中,将曾生有之事与圣人解明之后,便返至源氏姊弟、刘氏兄妹所居之处,颜娘已然与刘利兆、刘利恩接连忙碌了几日,才制出了不足一坊之用的和琢香。
至于最为要紧的原料——毕竟此时用的不再是焚烧那些异骨者尸首所剩之骨粉,原本怡莲教给颜娘的制香法子尚可用。
且若只是制并非为害人,而是治病救人那早时所用于售卖之香,于城中各处已然被官兵查抄过的库房内,终还余有一些琐碎,再由雍王与李多祚出面,早先查抄、扣下的原料,实非何可揩油水之物,亦得寻回不少,但依然短缺。
眼下仍有一件事项,使颜娘一众的制香快慢不得赶上之前预期,此件事项,正是为人。
人数远远不足,太医局曾三番五次差人来问,是否需要人手,皆一一被颜娘回绝,早先雍王设想并向圣人承诺之颜娘必会加入太医局,与众御医一同探研鳞症治法,也随颜娘的满口回绝逐一落空。
而颜娘大逆不道的一句话,确也未曾经由雍王之口传入圣人耳中。
她言,“听闻无论此时鳞症,或是彼时东都异骨,甚至吾以那和琢香致人僵血,皆早有发生,且为宫中所出,此时又使唯一知晓和琢香制法之吾入宫,谁知眼前诸上位为何所图,莫不是将颜娘抹杀,如此再使异症延续些许,以达别样不可告人之目的?”
李多祚彼时几欲提刀向前,于颜娘略行教训一番,却被雍王一手拦下,他起初实并不知异骨、僵血、鳞症,这般极恶疫病,竟或皆始于武后。
因异症频发,雍王曾寄希望于曾于同一片土地上发生过的各样异症、疫病,在翻阅众多大唐、武周近百年所留置下之史书后,未曾得解。
太宗贞观年间,灭隋建唐初始,乃疫病频发之时。
贞观十年,关内河东大疫;十五年三月,泽州疫;十六年夏,谷州、泾州、徐州、戴州、号州五州接连生疫;十七年夏,潭州、濠州、庐州生疫;十八年夏,庐州、濠州、巴州、善州、彬州五州接连生疫;二十二年,卿州大疫。
每每建朝初始,因战事,流离失所之人骤增,流民一增,加之举国各处遍地狼藉,全然唯有洁净居所得以遮风挡雨,饥肠辘辘、难以御寒,疫病自然生于其中,再由人传人,故而贞观年间连年发于各处之疫病,尚可由此解释。
正因贞观年间疫病不绝,故而直至高宗朝,仍记载有两场甚大疫病。
永徵六年三月,楚州生疫;永淳元年冬,就在武后鼓动高宗前往泰山封禅的前一年,一场自建朝之始规模从未如彼般空前之大疫,突降长安、洛阳两京,书册中记有一句“两京死者,相枕于路”,足见其状之惨烈。
高宗驾崩后第三年,即武后临朝摄政之垂拱三年,疫病更是大过前一回两京大疫,再度于那年是春,自京师长安直至河南道、河北道诸州,皆由疫病席卷而过,万民之中,死者十有三四,另有二三,因疫病东流西落,家人、族人不知所踪,更有一众死于非命。
然即便其状惨烈至此,自武后摄政直至其西归殡天,言短不短,说长不长之十数年间,可称得上为风行之疫症的,仅此一项而已。
如此还说是武后为异骨、僵血、鳞症之罪魁祸首,怕是不足以服人。
想来亦是,就已才重新当政不足两年的当今圣人治下大唐而言,短短数月,两京连番生疫,还不算完,只以体表之征观之,仅仅称之为疫,大不足以形容其可怖,可谓是疫症中之异症。
雍王眼下思及颜娘所言,其实发自心底,对她口无遮拦这番言语,实有相当认同。
若以天命论,一朝天子,自有一番天象护佑,如今两京三症蔓生至这般情状,实不可言——亦不敢言,何样天象正护佑此一位天子。
再加之真人口中,自东都传来与地宫、秘所相干之事项,莫言以自己一名李氏亲王的身份,就算以圣人观之,亦不可言非诡谲至甚,而不知当自何处论起。
凡事,若情状不明,必将于不知之中,生得更为错节盘根,现如今,尽数知鳞症、鱼怪之事全貌者,不往宫中去,自然是对的。
就算真人再三替圣人澄清,如今一切非圣人所为,但依雍王想来,其中终有一段,绝对是因圣人而起——终归,于武后薨逝后,取武后皇位而代之的,正是彼时太子,即当今圣人。
身为母亲,武后本就淡薄于所为骨肉之情;身为曾经废唐而另立新朝的皇帝,当今圣人即便再为太子,亦是一名“大敌”。
如此想来,武后所作所为,无论地宫、秘所,或是不知暗中以何法将三样异症早早试行出来,待当今圣人继位后,再任由其酝酿,直至全然事发。
然只是作出这般想法,雍王亦觉是一件思及恐极之事。
试想,武后早于十数年前罢黜当朝天子——即此时圣人,后以李旦为过渡,再取皇位,此为手段,哪怕为千百年来首位女皇,亦不足言甚奇。
可是,武后早于十数年前,便已筹谋好十数年后,当今圣人将遭之难,虽不知其目的为何,但终归一切皆如地宫所示,如此岂不骇人听闻哉?
武后仅以凡人之躯,便有了同真人一般,预知将来之能,且假以一国之君之便利身份,更是可将预知之事,尽数化作现实。
若雍王仍于朝堂之外,闲云野鹤,或还未尽得以为武后这般行动所恐;但眼下自身早已涉朝堂至深,更是深得当今圣人信任,又怎知武后未将他此一人算入在内。
想来便不由地身体打颤,故而不愿再使同与此颇有相干之颜娘,或遭不测。
眼下,大唐之中,恐除得了种子,并同正设法制出治愈鳞症药方的源阳、源协二人之外,独颜娘一人能以和琢香暂时撑住场面。
往常于各式各样史书之中,总有于危难之际忽而降临,力挽狂澜之人,可于眼下与之前数月,这般人物实为存于当今大唐,唯有如源阳、源协这般于事项小心谨慎,于结果亦步亦趋之前行之人,才真得以解大唐之困。
除却眼下鱼怪、鳞症之事速解,在雍王心中,使源阳、源协他日得到该当有的回报,亦是要紧之事。
同样急迫的制作和琢香,便只得待颜娘与刘氏兄妹没日没夜的赶工,待一坊所需用量将成,再行投入,否则花去许多兵力,只为救得少数人,实将得不偿失。
为防颜娘顾虑,雍王与李多祚自颜娘发出反问那日,再未踏入兄妹二人住处,只遣一名禁兵日日一早将进度询问得来,再复命于自身。
每每至傍晚,再登雍王府古塔,朝长安城中看,城中炊烟又少去一些,雍王便情不自禁觉有些紧迫,拼命按捺下再度入宫寻圣人之冲动,至夜深亦心绪难平。
想来百年之中,不过亦仅有此四五名帝王,每人都不得将一国治理妥当便还则罢了,缘何连都城亦不得顾及。
回回思至此时,他便合衣自卧房行出,抬眼看向长安的夜空。
自雍王得以回忆起之时日,长安似数年才得降一回雪,而夏日又酷热至极,此般气候,便早已似在昭示何事一般。
观及天象,又不由想起那日圣人曾言,武后与雍王自己相谈天象之事,那日蚀之言,于祖冲之那样了了之人,亦有相当启发;想来或于武后,更是当有甚大助益。
听闻真人转达,翠峰山下秘所之中,有许多时刻,其中便有日蚀与《大明历》,虽说武后名讳之“曌”字确有其事,但大费周章将自己名讳刻于一处空荡荡、不为人知的宽敞室内,实在难以说通,且又蹊跷。
日蚀共有四回,指代祖冲之曾察得之四回,毫无疑问;然偏至大唐这百年,已然有过三回有关日尽全食之记载,只差一回,会否有其它深意。
尤其在猜测武后似有了预知将来之能后,这番深意更显鲜明,就似此时一切,只待第四回日蚀降临一般。
近三五年来,浑天监、浑仪监皆未曾有观得日蚀之记录,若依天象运行之规律,这段时日自当该有次至两次日蚀才是,然最近数年,一来全无记录,二来全无人在意,便忽略了此一项,但经雍王粗略推算,这一年如何也当有一回日蚀。
由此项发现,雍王不觉抬眼寻找此时月照,心中生出这片苍空,寻常人见,百年来亦未尽得有何样变化,然于懂得之人,每时每刻都是不同。
可此时此刻,整片天穹都未见一丝月光,仔细找寻才得见新月一丝,悬于西侧底部,天地相接之处。
他定睛盯紧那丝新月,而才方降下不多时之日光,还在那新月之下若隐若现,“岂非第四回日蚀,正是近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