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怪之祸仍未休止,颜娘与刘氏兄妹制香之举亦未曾停下,源氏姊弟将秘所之中所获之种子取返源府后,同样开始了对“定魂草”的栽培。
未等到与圣人一同将尽数事由告知于与异骨、僵血、鳞症相干的全部人等,真人便已将得以暂时回想起的大多数事项,先行说于源阳、源协知。
两人对此并未多行询问,只在得知种子是曾为造筑秘所、地宫之工匠称作“定魂草”之物中而来,又得知了颜娘正在为肆虐之鱼怪,加紧赶制和琢香后,答过一句“知晓了”,便腾身出去,开始着手栽种。
经由真人转述,两人还格外留了个心眼——取了相当数量翠峰山上之砂石泥土,为的是保证栽种之定魂草得以顺利全然存活。
姊弟二人想得皆是,至此一步,似凡事皆只有对应之说法,却全然未有对应之解法。
眼下所知,唯有定魂草与和琢香,可稍行解救身上长有之鳞症者与已然异化为鱼怪者,而其效,已知未尽长久,或有再复发之可能。
若是和琢香使了,定魂草使了,之后鳞症、鱼怪等人身、世中之异状,却仍未得解,到时将如何,姊弟二人连稍行试想之意都不敢起。
此一股发自心底之无力再度上涌,却不如往日那般得以喘息片刻,两人眼下一刻都不敢停。
然就算作物再易生长,终须相当时日,依目前所思,不知当为十日十五日,还是二十日,才可种得,甚一月乃至数月未可种得,亦存有这般可能。
不止手中不敢稍停,两人就连歇息时,脑中也不敢有片刻懈怠,毕竟眼下才是真正以自身之能,解散落于遍处万民千军百官之困之时,若定魂草不得其用,两人终还须寻得他法将鳞症与鱼怪之乱平息下来。
虽未接得何样皇命,但两人都有这番觉悟——只凭过往就可判断,再无他人可如自己二人此般全心全意为解眼下面前东都、长安困顿。
自翠峰山下秘所归来后,敬诚、源乾煜便对姊弟两人所行之事不闻不问。
非是不愿询问,只是于秘所中得知的相当相关事项,实于曾为朝臣、这时正为朝臣之此两人,冲击过大。
武后蓄意要将自身隐葬,以求长生,且此一项竟早由她本尊谋划于心中。
两人在朝中时,或多或少都亲眼见过晚年武后,更受过武后之命,就连所谓晴雨珠、雷云珠都多有过耳闻,虽未亲眼得见过那般奇石,但都于父兄辈口中,得知过武后为平朝中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滥用国库支度之指控,当众以雷云珠招电唤雷之奇事。
故因此在真人一番讲述过后,两人并未对此行过多疑问,倒是对早先武三思所提之武后隐葬,得了少许解答。
两人于其他倒还无太大反应,而之于武后不顾世中生乱,竟以这般手段,以达长治之目的,实难安然接纳,更是不予置解——怎几名妖僧邪道之言,竟于武后这般千古难遇之女皇有这般影响,竟似何样根深蒂固之念头,植于武后脑中一般,直直化作行动。
纵真人再三以曾经回想,述说武后所为之合乎道理,但亦难说服源乾煜、敬诚二人,一国之君再无怜悯之心,也不当将千万民众之活法、生计、性命置于不顾。
而事实确是如此,那几度骇人之地宫壁画,错综复杂的秘所石刻,无不印证了此一点。
真人解释得足够清楚,无论是那人魈,还是异端地狱,或是轮回长生之术,都说得很明白。
源乾煜却从其中察觉得有何不妥——武后既已将为轮回长生所做之准备做尽,则说明不日,她岂非真得轮回长生不可?
可是武后之葬式皆于早一年已行过,与高宗合葬于乾陵更是举国皆知之事,若是如武三思所言,真有隐葬一事,则得以轮回之武后,又将于何处复身?
再者,武后早先亦多有提及如大限将至、命不多时之言,若得以长生,怎那般情真意切。
敬诚、源乾煜二人同想起此一项来,不由相互发问。
之外,所留壁画、所刻石刻、所藏之种究竟为何人所留,亦是值得发问之一处。
说是工匠留下,壁画还尚可一解,那藏有种子的通道,若是未曾先行谋划过,又怎能在工程验收之时瞒过监造等人。
只不论这些,单单以若武后终得长生,复于人世间,如此重大之事,难不成连个契机都无?
正于对现状之这般质疑下,两人对武后轮回复生之时,发有极大在意,甚开始猜测当为何时。
并非于此生有多大兴趣,更多的是担忧,是为武后得以“复生”后万民之将来担忧,更为当今圣人之将来担忧,亦为自身担忧。
这般操虑,并非空穴来风——父兄辈所言述过,武后先后两度废帝,后更是直接废唐取而以武周代之,而于武周诞生前却无一人曾为此担忧过,故而引致之后无尽酷吏之政。
就算敬诚、源乾煜当时并无实感,但那段时日确是实实在在存在之物,父兄辈日复一日地被召往地牢,又被一次次地虐打折磨,欲屈打成招……
眼下若武后得以成功轮回长生,不知将对如今的这位圣人做出如何行动,又如何于他及其下之朝臣行何样举动。
若武后之轮回长生已是确凿无疑之事,则好歹于她再度接管大唐之前,做些预备。
再不济,至少眼下当得以预知一番,武后将于确凿何时再复现于世中。
二人如此思量,却未曾想过真人暂未自眼前之状离开,无论关于武后复生之担忧,或是相干之往事——尤以敬诚为要——毕竟其父敬晖,才因由武三思、韦巨源等人诬陷而被虐杀致死,故为平他这番担忧,少不得尽快查得若武后得以轮回长生,当为何日。
事事凑于一处未得解之时,往往其解自然藏于其中。
真人幻象暂返长安,将敬诚、源乾煜所思,与圣人共于一处相谈,正得了圣人一番认同。
但圣人未直言心中所想,反倒与真人说起一件往事来,“想必老师亦知早前多年有一文,乃徐敬业起兵一反母亲时,人称‘骆临海’之骆宾王所书《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自是听闻过,说来有趣,就连武后亦对此一文有些称赞,言其气势激昂慷慨,沉郁凝练,实为号召、鼓动之佳作。”
“正是彼一篇檄文,其中所书,开篇数句便是一见便不由母亲欲亲手杀之之文路。”
圣人摇了摇头,“‘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何等用词!如何不使母亲欲全力剿杀之。”
“哲郎与贫道所言此事,是为言明何意?”真人见圣人复诵《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时,双目发光似深为此文所感触,不知圣人作何想法,故而发问。
“骆宾王书写此文之时,徐敬业还未曾选定一日起兵,而后不知是天意使然,或是正逢其巧,决定出兵之前一日,生有一回日蚀,大唐各处皆可见,日嵌于环光之内,久而不复原状。”
“哲郎脑里清楚,竟连这般事项皆不忘……”
“非也,老师!”圣人一副不知当笑还是当怒之面色,“朕之所以记得这般清楚,实为那一日朕还为庐陵王之时,守礼曾书信一封于朕,恰说起他自身算得那数日天象将生异变,朕彼时不以为意,谁知竟是真的!”
“则?”真人仍不解圣人所言是为何意。
“老师这般通天之能,尚不得参晓母亲如若轮回转生当为何日,何不使守礼以天象时机推测一番,终归亦是一法不是?”
“如此甚有道理……”真人从未做这般考量,现在由圣人提及,实觉未曾不是一样方法。
“朕亦多日未见守礼,这便差人将他召入宫中相商!”
话音方落,婉儿却正自太极宫来,至此西内苑来报,见周边内侍于她之行动,婉儿一旁似还有所携一人。
众内侍皆纷纷行礼,圣人这才转身回看,一时喜出望外,“怎才方提起你,你倒自己至了!”
眼前雍王李守礼,正立于他面前,圣人一方神情喜出望外,雍王自身却只得挤出一副笑脸,躬身行礼。
圣人情不自禁走下卧榻相迎,而真人却看出了雍王多有异样,于是提醒圣人。
“守礼此番自行前来,想必是那颜娘已然做出些许可用之和琢香,以待选有一坊,投入启用一事否?若未尽顺利,亦勿操之过急,顺其自然以保其堪用,而非速用便可。”
“圣人体谅,下臣惶恐,所为确是与和琢香相干不假,只不过并非圣人所问及之事……”
“无妨,无妨,”圣人显然未曾想过得了此一句回复,多少显出些尴尬来,但又坦然一笑,“婉儿取些朕往日所用焙茶来,先为雍王殿下解解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