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姓南。”
南月枝略显苦涩的声音打断了卫楚的沉思。
他抬起脑袋,刚好对上南月枝的目光,那看似如湖般平静的眸里渗出淡淡的波澜。
“我已经不记得之前的名字了,师尊说我是受打击太大……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师尊说正好给我取个新的名字,也代表重新开始。”
她稍微扭转坐姿,把脑袋枕在窗框上,静静看向外面的街景。
“知道为什么我叫南月枝吗?”
“为什么?”卫楚问。
南月枝笑出声来,那像是一声失笑。
“那是因为我仙尊捡到我的时候,我就在村南的一棵树枝之下,恪好那天明月姣姣,于是她就给我取名为南月枝,说是我的新开始。”
她眼眸缓缓转了过来。
“我得了仙缘,踏上修仙之路,但我并不是个有才能的人。”
明明是史上最年轻的天境?
卫楚心中惊讶,但没有出声打断,而南月枝也继续说了下去:
“我以为真的可以重新开始,我花了三年时间才从那些阴影里走出来。在宗门里,我有了新的家人,有了我的师姐……我在那里待了五十年,活得很高兴,直至离皇冢的灾难。”
她的眼神变得有点朦胧。
“离皇冢秘宝现世,当时齐聚了天底下年轻一代最有能的英杰,一同进入了离皇冢查找秘宝,我师姐也得了名额。
我本身不应该有名额的,是我师姐说带我去开开眼界,所以我才能跟着去了。”
南月枝自嘲一笑,真的呵一声笑了出来:
“有时候我在想,我没去该有多好啊!”
卫楚话到嘴边忽然有些犹豫,因为在他眼里,南月枝好像快了哭出来了一样,但他很快就摇头甩去了自己的犹豫,字字慎重地问:
“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人妖两族的修士都参加了,那本是一次激烈的竞争。
有人打了起来,有人不择手段,那就是个绞肉场。
但这本就是修士之间会有的争端,本就并不足为奇。
直至师姐带我抵达最底层,我们在那底下也见到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一个金属球。”
“后来也陆逐有人抵达。”
“有人以为这金属球就是秘宝,为此大打出手……然后,整座离皇冢就消失不见了……就像是被挖空了一样,什么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离皇冢外面了。”
“有人救了你?”
卫楚准确到捕捉到其中的弦外之音。
南月枝点了点头,带着几分茫然地回答说:
“是的,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卫楚摸着下巴沉思起来,如果没有人救她,她肯定会死在那场灾难里面。
全军覆没,却只有一个人活下来,如果真没有人救她,她的嫌疑无疑就是最大的。
而且--
“我修为从那天开始就进步神速。”南月枝又说,“我有时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我干了些什么,然后自己给忘掉了。”
这句话分不清楚是在开玩笑抑或是她真的有这样怀疑过。
“当然,也不是全部人都怀疑我,但是猜疑这种东西,就和恐惧一样。最初可能只是害怕鱼刺,慢慢地就害怕鱼肉,到了最后甚至害怕整条鱼……
猜疑依照同样的道理,慢慢蔓延开来。
他们没有证据证明是我的阴谋或是过错,但我活了下来,他们就有足够理由怀疑我。
最初只有几个人在质疑我,但我也反驳不了什么。
于是三人成虎,我渐渐也失去了该有的立场……
甚至连师门里的人都怀疑我,只有仙尊维护我,但是出于大局考量我也无法在宗门里继续待下去了,这五十年间我一直在寻找真相……”
卫楚觉得有些荒谬。
只是因为她活下来,就怀疑她是某一场灾难的元凶?但对于那些失去至亲的人们而言,痛苦会促进恶意的产生。
凭什么她能活下来?
凭什么自己的亲人就会死?
这些疑问一旦在痛苦里诞生,就会横不讲理的生长,最终逼得人失去理智……他们质疑南月枝虽然不合理,但却也是人之常情。
人,本来就是复杂难以用理性去衡量的生物。
就算没有任何证据,单单是因为她幸免于难就足够成为理由,值得人们恶意的揣测。
有时候,这些揣测并不用成本。
别人也只会说,他们沉醉于哀伤之中,这也是难免的一笔带过……但当这些声音多了之后,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也会开始怀疑,然后告诉大家这是合理的怀疑。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他们没有证据证明南月枝真的是凶手,但南月枝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疑罪从无?
那不过是一种高尚而伟大的人道想法罢了,投入到如此文明原始的地方真的行得通吗?
就算有朝一天真证明南月枝无罪,那些曾经怀疑过他的也只会不服,觉得她是耍了手段,而那些从看热闹变成也一起质疑的人,也只会笑两声带过此事。
就在卫楚在思索着这些的时候,南月枝又字字分明地说道:
“那天绝对是一个阴谋。”
卫楚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皱眉询问:
“你觉得你活下来是因为有人刻意想让你成为替罪羊?你怀疑是救下你的人故意这么做的?”
“也许吧。”
南月枝的眼神里透出几分坚定,证明她其实已经断定这是个阴谋,而非像口中所说那般“只有可能性”。
“如果真的有幕后黑手的话,”卫楚斟酌了数秒,“你要还你自己一个清白?”
南月枝目光又从向窗外,这次她仰望着天空,视线直抵天空的深处。那端,斜阳渐落,快要沉没在远方的山脉之后。
“我要杀了他,还我清白,还我师姐一个交代。”
“如果只是一场意外呢?”卫楚忍不住问道。
南月枝身体闻言一颤,眼睛也因为出现了些许动摇而晃动。
这时斜阳最后一抹光辉刚好隐没,南月枝的身体几乎被突如其来的阴影所笼罩。在这阴影里,她缓缓撑起上半身,侧过头来看卫楚,嘴巴几度张合才笑着说:
“那,我可能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这句话平静得过份。
但也正因为平静,而叫人格外苦涩。
卫楚这一刻忽然好想抱抱她,可他最终只能伸出手覆在南月枝的那放在窗框的手掌上。
但对南月枝而言,这样子也许就已经足够了。
她垂下眼睛,好半晌没有说话。卫楚静静看着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街道上陆逐亮起了灯火。
远处也渐渐传来一些乐声。
张灯结彩,乐声阵阵,街上也是人头涌涌。
灯会快要开始了,而卫楚觉得这位本应该奔跑其中的少女,此刻却在房间的阴影里敛目颤抖,和那些热闹气息如此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