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的共识：人文视角下的金融真相武士、媳妇和强盗：罗生门思考法

　　Ifonewouldgivemesixlineswrittenbythehandofthemosthonestman,Iwouldfindsomethinginthemtohavehimhanged.

　　——黎塞留

　　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讲了一个既简单又难断的案子：武士被杀，媳妇被侮辱，强盗被抓。三个人嘴里的事实都不一样：武士（亡魂）说，为维护武士尊严，自杀；媳妇说，为维护贞烈女形象，杀夫；强盗说，决斗二十回合，赢而杀之。如果现场真能重现，哪个才是真相？

　　类似的案例还有很多，比如《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ofPi）中讲述的故事：船上的人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被Pi吃掉了？又比如“洞穴奇案”a，吃人保命是谋杀吗？再比如电影《十二怒汉》——十二人的陪审团，有十二种偏见。您自己每天也在经历罗生门。没事听听别人口中的自己，比看电影还精彩，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已经在别人的念想中出演了好多版本，还都是大角色。

　　除非自己亲身经历，否则读到和听到的，永远不是事实。只要信息不对称，罗生门就难以避免。每一个“转述”都有添加物：转述人的感情色彩和目的。

　　黑泽明说“真相只有一个，但你很难知道”：很多事件，无论怎么调查也找不到真相，只有回忆的不同版本。真相就像哲学中的自我，不仅不固定，还能自己变化发展。

　　但是市场上的交易员，有能把“真相”当作隐形人对待的特异

　　a“洞穴奇案”是美国法理学家富勒于1949年在《哈佛法学评论》上发表的虚拟“同类相食”案。五名探险家被困山洞，弹尽粮绝，为维生以待救援，决定抽签吃掉其中一人，以救活其余四人。提出此方案的人在抽签前改变主意，但其余四人仍要求继续抽签，居然恰好选中提方案之人做牺牲者。终于获救后，活下来的四个人以杀人罪被初审法庭判处死刑。这一著名公案后来由法学家萨伯写成著作《洞穴奇案的十四种判决》。

　　功能。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听起来极不靠谱的事情，或者极鸡毛蒜皮的消息，比如央行行长的用词和语气，都能当浪冲起来。武士、媳妇、强盗，所有观点皆可容纳，这跟真相无关，市场这架机器就是这么运转的：观点越多样，多方意见越不统一，市场就越活跃，不会变成死水一潭。

　　举个解读经济数据的例子：

　　2018年美联储开始缩表以来，世界上仅剩的两个继续提供量化

　　宽松的大水龙头——一个日本，一个欧洲，举世瞩目。欧洲央行行

　　长的手就放在水龙头上，拧不拧，全看通胀数字：如果通胀数字高

　　于预期，证明经济回暖，水龙头会拧小的可能性就更大；反之，就大。

　　开年一个季度过去了，结果是通胀数据意外大回落。消息刚放出，

　　欧元汇率闻声冻在了1.24。

　　从这里开始，市场上开始上演罗生门。您可能觉得这个结果是

　　暂时的，欧洲复苏状况依然强于美国，通胀早晚上去，水龙头总会

　　关上。而我也许没您那么乐观，欧洲深层次结构问题依旧藏在地毯下，

　　增长不可持续，水龙头就算关上了还得再打开。

　　两种不同解读的结果，就使您和我押注的方向必然不同。

　　只要世界上还有武士、媳妇和强盗，就存在着不同的分析框架和对真实价值的不同判断。因为真相和未来的价值，人永远没办法证明。判断不同，估价不同，预期不同，才有买有卖，才有波动，才是正常的市场。

　　罗生门有助于市场健康，但前提是，真实的价值能被正常地反馈、证伪、被吸收，能自己变化发展。如果您极度依赖于一种叙事，从头到尾只听一个故事，心中没有罗生门，就没法生存。

　　不幸的是，“大多数人总是错的”。这句话并不是说市场参与者都是白痴，而是指多数人持一致观点的时候，大概率会发生错误。这就是“集体误判”。如果再安装上能放大功率百倍的“机器智能”，把人“集体误判”的毛病变成算法由机器作决定，就能把这种行为艺术推演到极致。也许将来，用“罗生门”训练出的人工智能，才是真智能。

　　市场上的罗生门有助于市场的健康运行。上层建筑呢？

　　回顾历史，所有现实中的冲突——国家之间、种族之间、意识形态之间、隔代之间，几乎都源于“罗生门”式的观念分歧。“正义”“民主”这些概念，虽然人们每天都谈论，但不同人群中却存在巨大分歧。

　　最近的例子就是中美贸易战。这战虽然最后未必打，但是过招中体现出的是两种规则、两种逻辑、两种体制在贸易上的较量。无论您在哪一边，听到的都是完全不同的情绪和版本。

　　聪明的上层建筑设计师会发现，罗生门是个很好用的工具。

　　辩论中有个白银法则：您的攻击目标，可以是对方说出口的“话”（whathesaid），或他心里的“意思”（whathemeant）。但是攻击前者，用“话语”制造出罗生门，一定更有效，因为这样更容易制造出耸人听闻的效果，而越耸人听闻的话语越容易传播。您在朋友圈随便刷一刷，那种“半句话”标题随处可见。所以这个世界上，完全理性的，把武士、媳妇和强盗的观点写完整的报道，根本不存在。事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可以被码字的人转化为“荒谬”。目的当然是吸引人们的眼球。

　　罗生门，在政客和传销大师手里，是工具。而在“主动”寻找某些片段的记者手里，能变成武器。这就是“选择性报道”。

　　马基雅维利主义现实版领导人黎塞留说过一句惊悚之语：找个最诚实的人给我写六行字，我就能从中找到足够证据把他吊死。“事实是真的，新闻是假的”：特朗普这句话一出口，自己就当了小白鼠。

　　不想当小白鼠怎么办？

　　辩。真理不是越辩越明吗？

　　当然要辩。问题是您经常会发现，辩着辩着，两边不知不觉地

　　越来越形而上，不再在技术层面上过招，而是移步道德制高点。要找到一个更强大的思辨方法，可以了解一下循循善诱的苏格

　　拉底反诘法。此法运用之妙，莫过《大话西游》中的唐僧：“悟空，你想要啊？”“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那是你想要的吗？”“要反问自己，难道真的想要吗？真的要吗？”“观音姐姐，悟空他要吃我，只不过是一个构思，构思是事实

　　吗？”

　　“要吃师父有罪过吗？罪的定义是什么？没有证据，他又何罪之有呢？不如等他吃了我之后，你有凭有据再……”

　　总结一下，反诘的大概过程是：

　　您说X。X是什么？为什么X是X？那如果Y发生了，X还是X吗？所以您说的X不一定是X。一物不能即是又非，所以X不是X。

　　不强迫别人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是引导别人自愿地说出该说的话，就像助产师接生，而不是代替孕妇生孩子。这就是反诘法，或者叫作精神“助产术”。

　　苏格拉底和人辩论，从不提出自己的观点，只不停地问那些最重要、最根本的问题。他唯一的武器，就是逻辑：因为逻辑是人类共通的。用逻辑使对方内省，怀疑自己。真正的强大，不是知道一切，而是“知无知”。承认罗生门的存在，然后用强大的逻辑证伪一切。这就是唐僧能做领导的原因。

　　类似的方法还有很多。比如波普尔的“可证伪”。意思是您有必要从片面的、非对称的角度看问题。或者说，做决定前，数据中缺少的东西，反而更应该考虑进来：历史书上没有黑天鹅事件，并不等于不存在。记录永远不充分，数据永远不全：这一点要永久存在于您的脑回路里。这就是无声的证据。

　　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其实蓝本是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而芥川龙之介真正的《罗生门》，讲的是另一个人性挣扎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结尾，樵夫收留了弃婴，僧人说：亏得你，我还是可以相信人的。不停追问，循循善诱，要诱出来的，也正是您心中的道德直觉：它是人性的基础源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