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庄村,我爹没有吃饱过,饿肚子是常态,全村人除了个别大户之外家家都是如此。户无余粮,饿极了,野外的一切都会首先看做是食物。
辛庄村还不至于直接饿死人,因此,老百姓不至于剥树皮吃观音土,但是户外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可以当做食物的植物留存的,再小的野菜和果实、再高的榆钱和椿芽都会被摘走,户外景象通常是光秃秃的黄土地上长着光秃秃的树,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饥民倚坐在向阳的墙头捉虱子,凄凉萧条。
这些饥民大量涌入东北,也把这一采摘习惯带了过来,公共区域内是不会看到未被收割的成熟果实的。
1999年,我毕业去厦门工作,初次看到街道两旁的芒果树结满了果实,金黄色沉甸甸的,居然没人采摘,任由掉落在地上,真真是惊掉下巴。
当然,现在的东北也早已今非昔比,榆树钱已经没人吃了,春天也能密密地满树串满,很有生机,瓜果梨桃也都可以挺过幼年阶段了。
我家当年在村里属于极端困难户,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好讨饭为生。讨饭是旧社会最不入流的,所谓八娼九儒十丐,穷人也是好脸面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我奶和我爹有时结伴乞讨,有时各自去碰运气。山东人普遍心善,都是穷人家,但是看见讨饭的上门,总不忍心空手打发出去,这家一口剩饭,那家半块杂馍,相互周济着,勉强度日。吃着百家饭,总算熬了过来。
最惨的一次,有一年冬天,风雪大作,雪深盈尺,家家闭户,我爹从早到晚没有要到一口饭,饿了整整一天。饥困交加地回到家中,我奶看着老儿子的凄惨模样,从怀里摸出小半块玉米馍,又黑又硬,看着老儿子狼吞虎咽,老太太只能饿着肚子潸然泪下,孤儿寡母真是相依为命。
我爹后来走遍大江南北,特别是自己还开过饭店,对各地美味都有经验,但是最钟情于北京烤鸭。别看现在近八十了,牙口也不好,烤鸭还是无法抵御的美味,一个人就能吃半只。全聚德、便宜坊、四季民福、大董等等新老名店都是常客。
这天正在便宜坊(我爹从来都是喊做pianyi坊)大快朵颐,一卷卷风卷残云地吃着,我担心老同志噎着,有事没事地找话闲聊。
“爸,你吃过那么多好吃的,自己还开过饭店,你说说最好吃的是啥啊?”
“你爸吃过老虎肉,飞龙肉,杀猪菜、臭鳜鱼、狗不理、北京烤鸭都是很好吃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产,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口味,不过……”,我爹顿了顿,咽下手里这一卷鸭肉,喝了口鸭汤,方才接着说,“最好吃的还是得说那“一碗饭”,烤鸭也不能比!”
“什么饭这么好吃呢?”,我充满好奇,一边问,一边把另一盘鸭肉转给老同志。
“好吃啥啊,就是一碗酱油拌饭。”我娘最喜欢给我爹拆台,她放下玉米汁,笑嘻嘻地嘲讽着说,“你爸小时候没吃过白米饭”。
那是1953年冬天,我爹已经十余岁,关里老家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先期闯关东到东北的亲戚又传来音信,说东北好过日子。我爹和我奶,和方家搭伙一同搭火车去投奔早来哈尔滨数年的亲戚。
在这趟火车上,可能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亲人,马上就要有充满希望的新生活了,也是因为我爹第一次坐火车,状态非常不好,因此,我奶破天荒地给我爹买了一碗米饭。我爹终于吃了人生第一顿饱饭,而且是想都不敢想的大米饭。
热气腾腾晶莹玉润的白米饭上,淋了一点酱油,此饭在我爹心里地位神圣,大约只有韩信吃的漂母那碗饭才能比拟。酱油拌饭,尽管一点油腥不见,对于吃百家饭长大的我爹而言,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味,童年的记忆成了一生美食的巅峰体验。
“爸,你不得了啊,酱油拌饭现在也是日本美食啊。原来你才是咱家第一个吃日本料理的人啊”,我大笑起来,“怪不了我这么喜欢日本料理,家有遗传啊”。
“逗你爸玩呢!生鱼我可吃不来。还那么贵!”我爹不满地反驳道,顺手又包了一卷山楂条甜口的鸭卷。
“老王,你差不多得了,鸭子有的是,别撑坏了!一只鸭子被你一个人吃了。”我娘把鸭肉盘子移远了些,她很关心老伴的身体,说道,“服务员,来,打包”。
因为小时吃过百家饭,我爹又极为自尊好强,对要饭非常忌讳。从小在家吃饭,从我有印象起,我爹都会非常严厉地纠正两件事,一是筷子不能敲打饭碗,二是需要盛饭时,从来不说“谁还要饭”,一定是咬文嚼字的说,“谁还要添饭”?
我们这些后辈没有经过那个时代,也没有那么多忌讳,“我要饭”总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我爹我娘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纠正。现在营养过剩,基本不做主食,也就很少再有“要饭”、“添饭”的小插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