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冬天,终于到了哈尔滨,我爹那年十二岁,我娘九岁,都没读过书,没来过城市,更没见过哈尔滨这样充满异国情调的国际名城。
哈尔滨已经开埠数十年,风华一时无两,番汉杂处,政要云集,留下了诸多万国建筑和无数绮丽故事,想想《夜幕下的哈尔滨》,看看今天的中央大街,那时号称东方小巴黎,是真的名不虚传。
建国后,东三省是共和国的长子,几位伟大领袖来视察过哈尔滨,这个江湖地位绝非浪得虚名,这是历史大潮在迅猛改道时新冲积而成的一片沃土。
我大爷比我爹大整整一轮,娶了同样来自山东的女子为妻,在太平区太平桥附近,圈了一片地,自己动手盖了个院子,盖了三间南北朝向的瓦房,亮亮堂堂,院子很宽敞,可以养猪。寡母幼弟,一家团聚。
山东人家,学风浓厚,但凡稍有条件就会去读书。我大爷可以勉力支撑生计,因此第一件事就是和我奶送商定送我爹去上学。
国家对基础教育投入很大,下决心扫除文盲,哈尔滨本身基础条件也很好,因此小学很多,就近入学不是难事。但是,问题来了,拼音都不会的十二岁乡下孩子应该读几年级呢?
东北工业一直发展很好,到1945年时已经是亚洲第一,得益于此,教育水平也是全国领先的,年轻人普遍接受过新式教育,对建设新中国充满热情和信心。
1954年春季,我爹见到了第一位老师。老师是一个年轻姑娘,也就二十岁上下。
老师上下打量着我爹,他十二三岁的年纪,由于营养不良,身量还很瘦小,和城市人家十岁上下的孩子看起来差不多,只是眼睛闪亮,表情坚毅甚至有些执拗,肤色黝黑,小手已经布满茧子,不用说也知道生活的艰辛。
老师揣摩着,从年纪看,从一年级念起实在说不过去,从知识水平看,全无教育基础,十足的文盲,直接读五年级也绝无可能。
“好孩子,告诉老师,想读书吗?”老师试探着问询孩子的想法,有些孩子是不情愿地参与义务教育,而有些孩子天生就是读书种子。
“想!只要能读书,我不怕苦,我什么都能做”。我爹坚定又自信地回答道,他不知道新中国的基础教育已经是义务教育,还以为和关里家读私塾一样,有钱要给钱,没钱要帮做活。
“那不用。”老师鼻子一酸,几乎落泪,“读书是你的权利!你就好好读书吧,老师会帮你。”
最后决定让我爹插班到二年级,我爹因此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社会关系——同学。
同班同学普遍六七岁,城里孩子为主,我爹年长,学习勤奋,又懂事,帮老师擦黑板、拿作业、打扫卫生,很快就建立威信,也有了自己第一个江湖称呼“王大哥”,这些小学同学后来都保持了长久的联系。
我爹错过了一年级,始终没有掌握拼音,但是靠着刻苦,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下死功夫,很快就赶上了平均水平,一年后,居然当上了学习代表。
不久,他又当上了班长,获得了学校“三好学生”的荣誉,成为了学校“小五年计划”的积极分子,以第一名成绩小学毕业。
老师对此引以为傲,经常鼓励我爹,给我爹描绘了未来的大学之路,我爹也以为终于得到了命运的垂青,一条金光大路已经在眼前铺展开来。
然而,很不幸的是,每当命运打开一扇窗,总会关闭一道门,我爹的命运始终起起伏伏,波澜壮阔。
带着老师的殷切期望,我爹初中进入了重点中学。不到半年,这书就读不下去了。尽管义务教育,但是生活还是需要成本的。这年,我大爷和大娘生育了第三个孩子,家里吃饭的嘴多了,指桑骂槐的话也就多了。
我大爷虽然重厚少文,很少说什么,但是我大娘就不客气了。
“还真靠上他哥了,自己老大不小的,也不知道挣钱。”
“读那些书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穿的。”
“咱这家里是多个爹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你也配!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冷嘲热讽之余,也在饭食上做文章,早上晚开饭,等我爹上学走了才开饭,晚上早开饭,等我爹放学回来就吃完了。
我奶心里难过,但是性格柔弱,不敢说什么,偷偷藏个馍馍留给我爹。被我大娘发现后,还是一阵发作,“还知道偷了啊,真行啊!上学就学这个XX玩意啊。”她大呼小叫,不留情面。
1958年,初中上了半年,我爹决定辍学。我奶哭了,说对不起我爹,也对不起我爷,没能把我爹供出来。小学老师知道后,赶来劝告,讲了一番知识决定命运的大道理,被我大娘骂回去。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大姑娘家跑别人家瞎XX扯,净扯这些没用的。我家老三的奶粉钱你给啊?”
老师临走拉着我爹的手说,一定要把书读下去,洒泪而别。我爹和老师表态,请老师放心,我会把书读下去,而且也会让我的子女都把书读好。
那时,他就决心自立,而且要给自己的子女当一个好爹。“我不能让我孩子没爹”,这话后来也成了他的口头禅。
他辍学在家打了一阵子杂工,割猪草、运建材、帮人搬家,都是体力活,啥活都干。
我爹印象最深的是“拉小套”,哈尔滨郊区多坡路,人力车或马车上坡时,往往上不去,小伙子带着绳套跑过去,车老板只要一点头,把绳套往车把上一套,用力帮忙拉上坡,和纤夫的情形很像,一趟有五分钱,可以买个大白面馒头。
我爹毕竟读了几年书,打着零工,心里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需要找一份正式工作。很快,命运又打开了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