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起的被子,是异与人的弧度。
目光往上,是头发散在榻上,在她,或者说它入睡后,头发在霜白和浓黑之间变幻。
一只,蛇妖。
赵晋看向蛇妖的脸。
它的脸也在变,脸色在白得几乎泛光的妖异和微微黯淡下后与人近似之间变。
他缓缓抚在那根手指,在她说话期间,这根手指再未发热。
身后无声无息跪着一人,恭声仿佛影子。
影子方才一直隐在殿中。
它却未发现。
妖有妖法,人有人道。现在人的道术胜了它。
他将手中的符徐徐摩挲了下。
他需暗影带回外面的事,若它胜,他便只好除了它。
微抬手,让暗影开始禀,他到桌前,不紧不慢开始磨墨。
暗影禀着从国师府带回的消息,听到张无名说宫中只这一只妖,他轻嘲一笑,“不必再探他。”
“是。”暗影应道。
与蛇妖相交的妖,看来与张无名不无相关了。
不奇怪,他盛名多年,在宫中无自己势力才奇。
他让暗影不必再多关注国师府的消息。能在宫中安插势力便说明有欲望,只要有欲望,便可与之利益相交。
暗影禀着朝中近况,他听着,偶尔一二句,暗影谨记在心。
暗影是先帝为小主人而留,此生忠、命,皆献一主,此生听他一言而句,虽并不能参透其中更深意味,但亦觉意重大,牢记字句不敢有半句疏漏。
禀完,要退去。
即便他们,亦不能在此多留,主人处境步步危,他们更须谨慎,但暗影并未第一时间退去,“主人……”
暗影停一瞬,为主担忧之心占过上风,他看向殿里,床榻那方。“恳请主人三思。”
——那是妖物。
当杀之为快,当除尽方为安。
“妖物有伤……”正是将之除杀之时!
“影一。”
少年音落,被叫作影一的暗影口里的话戛然而止。
研墨声停止,案前人提起了笔,那声音淡淡传来,“领罚。”
影一陡然一凛,“是!”
殿中人无声无息消去,赵晋看着微微泛黄的空白纸卷。
杀。
用。
杀,不如用。
他落笔,纸上写下一个“妖”字,脑中瞬息诸念,最后浮现的是它说着寿数十年的模样。
寿数十年,却毫无波,说起自己的将死,友人寿数,蛇妖皆无怖无忧,这是,妖的不同?
若是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十年。”
他低喃,足矣。
*
青尔这一觉睡得极沉。
不过睡得沉不代表睡得就好,因着身伤,痛也传到深梦里。
她做了几个时辰的痛梦,梦里被道人围堵,一会儿是当年终南山跟大妖打架的那道人,一会儿是冷宫院里那长胡子的道人,其中第二个越发清晰,最后她被困在地里,却只困下半身——
于是她像栽种在土里的草木一样,成了第一只种在地下的蛇妖……
——看,白蛇的尾巴变成树根了
——白蛇,不对,你现在是什么?树妖还是蛇妖?
“尾巴……尾巴……”
她从这可怕的梦里惊醒,坐起身第一时间就是摸自己尾巴,还好只是个梦!
待这念头过的下一瞬才感到尾巴传来的痛意,她猛地弹开手,这时才发现摸着伤处了。
嘶嘶两声,脑中关乎睡前的事清晰起来,她忙去找徒儿。
但房里安静,透过床幔和木屏风也没看到。
她看到外头日头,知道是日头将落的时候,她在这时醒来亦是本能——待再晚些,她最好到月亮下。
“徒——”刚张口就咽回去,记起得少用法术的事了,但看不见他她心中不定,她什么时候睡着来着……
记不太起了……
她有些懊恼,明明想着是回答她徒儿的惑,叫他一定还信她,但怎么就睡着了……
正挣扎爬起,外头传来动静。
她一下看去。
吱呀门开,春竹样的身影走近。
“徒儿!”她欢喜!
心中那不安定瞬时安静,甚至尾尖儿忍不住动了下。
“师父醒了。”
他提着一个漆木食盒,走近来,她才知是送膳的来过了——这两日她不能喂养他,恐怕他只能吃这些了。
他取出餐食,一粥一菜,粥是薄薄稀粥,菜是炖得颜色发暗的几条菜根。
她脸都皱起来,“那些人呢?”她指外头。
那九个宫人呢,他们带回的吃的有四个盘,样子也跟御膳房的一样的,“谁扣了你的?还是欺你了?”
他摇头,“无人扣欺,”神态不似作伪,“无人苛待我,是父皇孝期,当冷饭简食。”他想了想道,“师父没来时,我也是这般吃。”
青尔直觉这事不大对,是孝期,人间规矩是多些,但、但……
“只是难为师父同我这般吃。”
他的话传来,她反射性的,“我不吃!”
见他看她,忙道,“我一二月不吃也无事。”至多饿肚难受,性命是无忧的。
他歪歪头,似乎在判断思量,她有些紧张,眼尾瞄他手指——她没骗他,她是饿不死,只是……她的肚子可能不想挨饿。
好在他很快抬了手,几分惊奇,“是真的。”
“那当然!”她连忙,“我可是妖,我也说……往后不唬你了嘛。”越说声音越小了些。
她有些觉得他果然不大信她了,但看到他惊奇,又觉他年小贪奇,是将手指发丝当成了有趣的游戏,想到这她高兴起来——她给他弄了个小玩具嘛,他玩得有趣就好。
这一粥一菜,她无论如何不肯吃。
他夹起菜——那条细条菜茎,没急着吃,而是夹到了粥碗,“师父知道这道菜何名吗?”
“名?”她好奇看去,他指的是那粥碗,一稀粥配一条菜,“这有名字吗?菜根粥?”
“有,且霸气。”
“霸气!”她看不出这跟霸气有什么关!
“师父猜?”他眯眯眼睛,像笑,那瞬间表情让青尔一下想起玉娘同族的小狐崽崽,她呆呆的,“我猜不出……”
“青龙过江。”他眯眼,这下真的是笑了,“如此霸气,师父在上,徒儿不能消受,当是师父。”
他将碗推过来。
于是青尔晕晕乎乎喝完一碗青龙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