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微阴,保和院中长了半个院的草被宫人们清理了干净,此时外头也听不到宫人的声音。
闭门的殿里,光线晦暗,师徒二人独在屋里,不过已与几日前全然不同:
那时躺在榻上中毒深重的是他,作师父威仪的是她。
现在她却成了靠在榻上伤重动不得的那个,她半坐着,其实也能动,但下身被伤的符不知是什么符,她变不成人腿,腰下只能是条蛇尾——
她现在不想叫他看到,于是将被子牢牢盖住。
徒儿在近旁,他给她端来了水。
她还真有些喉干——说太多了。
——大约是心定下来,再说起已经不语无伦次,她这回说得细致,
接过来,先没喝,而是温和的说,“我不知有没遗漏,你有问的可以问。”
好声好气,再不端着了。
他嗯一声,看着她像是思索,过了会才问,“师父果真五百岁?”
果真是孩儿心性。
她心道。
“果真。”
她说,“五百岁整,比你大……唔,四百八十六岁。”她算道。
看着他面上好奇,她不由想说更多,“不过妖的年纪不和人似的那么算,我,大约三百岁时相当你现在的年纪,换算成人的年纪……”这回就不大好算了,“反应没有差那么大。”
先前极力营造成“威仪神秘仙师”,她愿意让他认为他们距离——要有师徒的亲近,但又要让他敬而重,但现在不同了,她宁愿让他觉得他们更亲近。
她目光和顺,周身无害。
赵晋能感到她的变化,她几乎是鼓励、希望多问。
他笑了下,但笑意很快而去,因为他问,“那师父所说十年,也是真?”
青尔捧着茶点头,“是真。”
她杯里的水还有大半,很珍惜的喝了口,“是老仙师为我算的,那仙师修行精深,道行高,算得很准,他算到我是五百一十岁寿终。”
说到这里眼尾看他——她先前把这事瞒了,只说叫他答应她寿终后鲜果香火供奉了。
忙补充,“那个鲜果供奉,其实不多,一颗果子一粒枣也算是,就是初一十五的点香,这个须得记得,麻烦些。”
有些怕他嫌麻烦。
“我也可备下,或托我妖友,她可做个小法术,到时候了便提醒,不需你费心记。”
他微微抬眸:“师父的妖友?”
“对,她和我甚好,”她想着玉娘,又忽然想到,“老仙师没给玉娘算,不过……若是玉娘也寿终了,我山中还认得些,也能托。”
那些就与玉娘不一样了,她得想想用什么作酬劳来取得他们帮助。
但不管怎么,这都是个办法,摆在以后的供奉问题可以掀过去了。
她看他,意思他可再问。
但他没有再问,反而说她的伤,“此处,不知有无师父可用的药。”
她这时也想到老道把她伤了,她肯定也暴露的事,伤的事也心急,只是,“不必用药,有月亮即可,”不由往外看去,“今晚天阴,明日天尚好,待我晒几天月亮。”
想到这儿便坐不住了,问他可还有惑,她被老道发现了,还得往别处去,不能待他这!
她也足够是后知后觉,尾巴的伤疼和失去徒儿的惊悸,让她这会才想起这重要一事!
但徒儿把她按了住,告诉她国师已捉了妖的事,青尔大惊,以为是鲤鱼精被捉了,赶紧问他捉的谁,是什么妖。
“一条千足虫。”他把那那巨大的蚰蜒精模样说给她,“它太大了,形貌也,”他摇摇头,“据说陛下也不喜。”
青尔不在意小皇帝喜恶,她只惊讶宫中还有这一只妖!
“我还以为……”她大松口气,“能修到这么大,在宫中一定很多年了!”她笃定。
赵晋眯眯眼,但这神情只是一瞬,他说,“所以,师父大可不必担心,可安心在这。至少近来。”
“国师有盛名,如今宫中走一趟,众目之下带走一只精怪,若是再来,便是告诉旁人他有疏漏,国师性情,”他摇摇头,“他大约近日不会再来。”
青尔明白了,那道人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没有这回把她捉了去,那就不会打自己的脸再来一回!
至少,近来。
她看着眼前徒儿,再次惊叹他的聪明。
她放松下来。
“我想想办法,不会跟先前那么……用妖力。”至少不能造成那种“异相”了。
她诺他,“过两日,我重新与你看——虽然……被道人伤了,但其实也不是那般无用。”
她想叫他知道她没说大话,她的妖力的确没有那么不济。
她准备伤好之后再给他展示一通,同时更要好好想想怎么再养他——
像之前那么用御膳肯定不行了。
青尔五百岁的妖生里,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多学些法术。
赵晋始终静静听着,只在她说重新用妖力给她看时眼神微动一下,直到她说完他才嗯一声,“这些,师父好起再说,当下师父养伤要紧。”
她脸上已经明显——伤疼让她时不时扭曲一瞬。
青尔没想到他到现在也没继续问,而是还记得让她养伤,顿时心头酸软,“好……”
——那道人不知用的什么符,她的尾巴像断了似的!
她撑着,不想让他再看她狼狈,直到这句,那根撑着的弦才算是松了。当然这一松更痛了。
痛,并且疲惫。就像每条蛇冬天都要睡一觉度过严寒和雪等待春日的嫩草和叶芽把他们叫醒,蛇妖痛的时候也会昏睡。
痛会在昏睡里度过,等她醒来,就是比现在好一些的时候。
赵晋看到她再次用力睁了睁眼睛。
——她在困倦。
也在强撑。
他或许可以再问个问题,比如她的妖友是谁,宫中另一只妖又在哪。
那么她一定会继续撑。
他漆黑的瞳底深处是不符年纪的冷酷。
他慢慢抬手,轻轻拉上她的被子,他扶她躺下,轻轻的说,“师父困了不是吗?有什么,等你醒来再说吧。”
然后他看到她琥珀色的眼睁大了下,但很快的又合上,她的眼皮那么沉重,她咕哝着,“嗯……嗯……那你……等我……”
然后便没了声音。
他将被子拉到她的脖子。
他知道,现在,他在驯服这只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