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处解释起呢?
终南山,老仙师,那个说她寿数不足十年的卜算……
“我……需得收个徒儿……”
“我不喜冥界,为能入轮回……”
“……宫中许多人,我……选你……”
她说得语无伦次,他静静听。
“所以,规矩、缘法,都是假,都是为了让我拜师的假话,对吗?”
开口,声音低低。一片鸦色睫羽在眼窝留下小片阴影。
青尔喉中一堵,脑中冒出当日哄他的话……
——我的规矩,只救我门中人,你拜了我才能救你
——你我相遇既是缘……
她张张口,想说是的,是为了叫他拜她,但,这话突然难出口……
分明在终南,这本不是什么事——终南山的妖怪们,为一口吃食一件宝器,互相摆弄对唬,手口不一,这种事亦是寻常。
没有妖觉得不对。
她原也不觉有什么不对,或许他会不高兴——但总的来说这不会是件严重的事。
但此刻对上他漆黑的眸子,他静静看她,等她回答的样子,却叫她觉得似乎她,做了一件叫人难原谅的事。
“我……”
她出声,最终只是嗯出一声。
“但,别的是真的!”
她连忙,“除了这缘由,其他都是真的!”
“我说护你救你,喂养爱护你,这全是真!还有,还有……”
忽地,一滞。
她说的是真的,但……
她瞳子再缩,终于意识到,她在他的屋子里……
而她分明记得,被黄符打晕是在冷宫!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你……我……我怎么、怎么……”
她磕磕巴巴,脸上变幻纷呈。
“……你,久久不归,”他顿了下,似乎不习惯再这样叫她,微微抬眸,又慢慢垂下眼去,不看她,只声音传来:
“我在冷宫寻到你,你陷在土里……我将你带回,不曾想……”
青尔几乎立刻想到那个画面!
——他想救她,把她从土里挖出来,赫然一条大尾巴……
嘶地一口凉气倒吸!
她结巴,“我……我,我的确、的确是妖……”
不是什么仙师。
这句话这时说来,分外艰辛,因为她陡然意识到她被打得昏迷被封土里的败相全被他看见了!
这实在……
挫败。
懊恼。
她说的救他护他,现在却叫他看见自己被人打败……
这叫他怎么再信她?
她说的保护岂不也成了大话!
这下她僵住了。
连日的相处,他的信任和孝顺,她从未体会过的新奇、愉悦的感觉,她用妖力按着他本能里有一息冒出冲动……她可以给他用个法术……
那样他就会忘了这件事,或者,再唬唬他,告诉他那拜师礼既已成,就没有解的法子……
妖性的本能催生着这些冲动,她喉里吞咽,压着他的手指轻轻动,“我……怕吓死你……”
极力压着本能,她努力解释,“人,都怕妖怪,我的朋友,就曾吓死过人——还只是看到她的尾巴……”
“我原本……打算等你不怕妖怪了就,就跟你说,没……没打算一直瞒着……”
这是她真心话,她是真的原这样打算。
但他一语不发,低垂着眼,仿佛在想着什么,又像陷在神伤。
“往后,不会了……”
她磕巴巴的说,像硬邦邦的诺。
他眼睫微动。
她想起终南山的小兽。
此刻分明是她按着他,她是强大的一方,桎梏的一方,但被压制的仿佛是她自己。
按着的力道忽而弱去。
就像心里虚无的底气,心虚了,气力便无了。
缠裹的妖力也渐渐收去。
她松开了他。
“是我……对你不住。”
这一句说得微哑,她胸中发闷,用力看看他,而后身子一歪,整个人歪向里侧。
被子里隆起的蛇尾瞬时不见,她变作一条小蛇钻进被里。
“你要是不愿认我了,我也……我也……”
她想说也不难为他,想说他们短暂个师徒缘分,如今好聚好散就是。
但瓮声瓮气说完全句,后句就是难出口。
而且尾巴也开始痛了——她方才怎么没觉得这么疼呢?
小蛇环着尾巴舔舐伤口。
被子外静静。
“所以,师父不打算要我了吗。”
忽而,微叹的一句。
像叹息,像神伤。
青尔攸地抬头。
蛇尾的伤忘了舔。
被子外窸窣动静,像坐起的声音。
他的声音不真切,“我其实,见过师父化蛇的样子。”
“师父忘了吗,你救我那日,曾化作小蛇藏我袖中……”
“那时我见了,以为是师父仙术变幻,却原来,那才是师父吗?”
“我不曾……惧过……”
忽地,被子猛地掀开。
一道白光,银发碧衣的人骤然变了出,“嘶!嘶——”
琥珀色的竖瞳急切盯他。
他轻轻勾唇,“我听不懂。”
“嘶……”她急切,“你是说,是说……”
漆黑的眸子望她,“我那时不曾怕,如今亦不会惧。”
“你,你!你还认我?”
她声音都变了调了。
赵晋少年的脸上尚有被她所欺的情绪的余韵,但看向她的时候,眼神仍是温和的,他看着她,到底点了点头,“毕竟师父待我好……”
话未落,戛然而止——蛇身骤然变大,缠裹他身上!
“徒儿——”
那蛇形几乎瞬间又变成人身,银发若生,她的声音都带了颤。
“我会对你更好!!”
耳边是她动情的唤,他慢慢说完后头的话,“我只是……突然好似,不认识师父了一般……”
“不会,不会!”
她立刻的,“我还是我,你还想知什么?为师全跟你说!这回绝不欺你!”
小蛇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的经历,人间专为这般心境造的词,叫失而复得,叫虚惊一场,叫柳暗花明叫春华灿烂!
她啊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伸手摘下一根发,“这个!”
“我以法术立誓,从此以后不骗徒儿了。”她对着那跟银发,发丝在她指尖化作一道白光,白光向他飞去。
“你接,”她说,“这是个小法术,你带着它,我往后要骗你,它就会让我疼,让你也知道!”
迫切又期待。
她觉得从未有这般急智过!
他看着她,片刻,摊开手掌。
那白光仿有意识,飞到他手上,绕着他的手,最后停在他的第四指,白光一闪,发丝消失。
他指上便多一圈细细白痕,像一道细银指环。
“我不想再当你师父了。”青尔对着他大声说。
赵晋眸微动,感到被发丝环过的地方微微的热,他抬眸,就见她嘶一声,肉眼可见的难受。
“这下……你就能知了。”
扶着心口,她脸色惨白如纸,面是笑靥如花。
他看着她。
过了一会才慢慢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