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捉妖一事很快有了结果。
国师大人亲自出马,及至未时中,妖物便现行——
据说是一只巨大的蚰蜒,身长足有十几丈!一条腿都有柱粗!
那挨挨挤挤的腿,看得人头皮发麻,国师当场便擒住,在陛下看过后将其收服清灭了。
——据说是陛下嫌其貌丑,大失所望,所以直接清除了。
宫人们大松口气,清除了好,清除了好,这下宫中没有邪祟了!
张无名出宫时,送行的侍从皆更卑切,甚至有人在他身后偷偷伏拜,经此一事,“张神仙”之名更盛。
出得宫门,张无名坐上自己车架,他的车架特殊所制,外人绝不可能听得、探得内中端倪。
一进车中,捉妖袋便叫骂传来:
“好你个张无名,又干支使老子!”
捉妖袋悬在他腰间,他闻言忙解下来放开袋口。
袋口一缕青烟,一个半透半隐的人形便出现车中:
穿长袍、身形瘦长,只是脸面模糊看不出相貌。
这半模糊的东西一现身,张无名便连作揖,跟在外的仙风道骨判若两人。
那虚空中的人影骂骂咧咧,张无名赶忙拿出香火供奉,口里不住赔礼道不是:
“下次不会,下次不会了……”
“不敢糊弄不敢糊弄……”
“是……祖师骂的是……”
是了,这半透模糊的人,便是他们张家的祖师。
“没出息的东西!还用老子跟你作戏!看看你成什么样?你爹在时可没这么窝囊!”祖师爷斥骂不休。
张无名摸摸鼻子——是了,这个张无名已非宫人们口称的“张神仙”。
确切的说,“张神仙”是他爷爷的爷爷,那位爷爷搭上皇帝之后,他们家便再无他人,从此只有一个“张神仙”。
爷爷的爷爷是,爷爷是,父亲是,到父亲去后,他继承张无名这个名,以秘法改换形貌,从那之后他就也是“张神仙”。
此时面对祖师的斥骂,这位年轻的张无名捏着鼻子都认了。事实上他们家之所以到如今,最大的本事不是术法,而是会明哲保身。
现在这个局势,谁都知道新帝无权,宫里宫外摄政王和小太后——也就是萧家分权,皇帝只不过屁股下坐着皇座而已。
至于谁当皇帝,“孙儿只觉赵家气数未尽,现在站队……还早了……”
所以嘛,有人出得起财帛,他出手做事——管他身后是谁,他只要给自己留足退路,为何不能做呢?
“有祖师相助,反正查不到咱家……”
要他捉妖,他也捉到“妖”了不是吗?
皇帝可都亲眼看了的!谁敢疑他?
张家祖师享着供奉,冷哼一声,“那小蛇你用什么符。”
张无名知道这是祖师气消了,在考他,立刻,“一道束妖一道消迹,还有一道……嘿嘿……”他小着声在祖师耳边低语。
一道束缚,为了捉住,当然为了捉住,难免受些伤。
捉妖嘛,难免。
一道消迹,消她三年内妖气——即使有同行再查,也不会查到他疏漏。
另外,还有一道反伤,这是那边特殊交代,一旦它伤人,那伤必定加倍回它己身……
车子穿过市坊,徐徐驶向国师府。
街上,撑伞的红衣女子转头。
“那是谁家车架?”
那忽而被问到的摊贩被女子容光所摄,磕磕巴巴,“国、国师府,张,张神仙府……”
“张,神仙。”
玉娘喃喃,往车架驶过方向看去。
——从皇宫来的。
*
“徒儿……”
恍惚,青尔仿佛看到徒儿的脸。
逆光,若隐若现。
幻相……
怎么可能……
受伤,被捉……
记忆闪现,她终于彻底失去意识。
荒草丛生的宫院,几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又悄无声息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墙角身影。
青尔只觉做了个骇人的梦。
梦里她被道人捉住,她在徒儿面前现了原形!
徒儿直接被吓晕!
徒儿——
她大惊,大呼。
但徒儿醒来,又惧又怒,哭着质问她:明明是只吓人的妖怪,为何装作是仙师?!
她想解释,但徒儿一把挥开她,说他认的师父是仙师,他不认得什么蛇妖……
“徒儿……徒儿!”
蓦地,惊醒。
安寂。
空白。
眼顶泥黄的帐子,等等,泥黄……
暂闭了的五感重新归位,四面细微的动静瞬间涌来……
她听到风吹过窗的声音,嗅到草和树叶散发的清气,还有……
清脆一声,杯盏磕到桌案的声音,“……师父?”
青尔蓦地侧头。
窗边,微微晃的老木桌前,清瘦的少年,端起的青瓷盏……
“徒、徒儿?”
她磕绊。
这明显是保和小院的屋子,她看着徒儿端着青瓷盏,他向她走来。
“师父终于醒来。”
她目光随着他而近,眼珠一瞬不转的,他已经走到榻前,“师父,用水?”
青色茶盏里干净清水,她喉里灼烧一样,后知后觉。
所以果然是个噩梦,“啊,我还以为……”
松口气,口边的话却戛然而止。
“啊——”
她惊叫一声,一把将杯子推开,身子后仰一脸恐慌得低头……
她的头发!
变回了白!
那水影里倒映的白,还有现在身前披着的……分明是霜白!
——国师快看是不是在这儿……
——此处无异。
记忆一下清晰,她倒吸口气,猛地掀开身上被子,被子下……赫然一条蛇尾!
人身腰部往下,泛白光的蛇尾……
她竖瞳紧缩,一时呆在那里。
——暴露了!
满脑中都只这一句。
她暴露了……露真身了……怎么办?怎么办……
掀着被子的手重新盖住蛇尾,她艰难抬眸。
一步之外,他正立在那里。
漆黑的眸子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青尔脑中轰的一声……
在看到他手中还捧着那杯水的时候,再忍不住,一道妖力猛地射出缠了他的腰!“你……别跑……”
这一切跟梦里多么相像!她只恐他跑了,但这妖力使出,她才感到勉强,身内针扎似的疼。
她嘶嘶两声,按着他,“别、别害怕……”
梦中的他吓昏过去了……
“别害怕……”她艰难的,“我不吃人……”
“我能解释,我……有缘由……”
“你不许走……”
什么为师威严,什么驯徒技巧,这时全记不得了,只一个念头:
她得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