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黄纸笔墨。
摊纸研墨,纸上写到“忠顺不失,以事其上”。
一卷《孝经》早已诵背牢记,他接着往写下“然后能保其禄位”。
木桌随着笔力摇晃不停,他仿若未察。
落下最后一个字时,身后凭空出现一人。
“主子。”
人影隐在黑暗中,只有沙哑的声音透出。
“嗯。”
他亦没回头,笔下未变。
那沙哑声音恭敬,“主子,已布置好。”
人影说完,却未第一时间得到指令。
昏暗殿里片刻静寂。
少息后,桌前声音方传来,道:“宫中,还有人与它有联。”
黑影蓦地一窒。
“明日之事,已有人通与它。”
“冷宫亦是,孤尚未提,它便定下。”
“去查,”他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的气息,语气已是不徐不疾,难言的贵气,更叫人此时会忘记他的年纪,他再次落笔,“看看与它联系的,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是!”
黑影恭声,无声退去。
房里再次安寂,只有笔墨落纸不断的声音。
一只妖,伪作仙师。
短短十四载,他唯一学会,便是不信。
便让他看看吧,它到底是什么。
明日,一切端见分晓。
*
冷宫。
青尔坐在宫墙墙头往下看。
宫墙原当是红色,只是现在颜料褪色,看起来是灰扑扑的丹色。
墙内没有活人——一如鲤鱼精说的,现在这里只有游魂。
她眯眼看去,破败的宫殿四周游荡着片片残魂,她们甚至不是完整魂魄,连吓人都做不到,一片片,游丝似的,但靠近了能感到一阵凉意——
那是她们的幽怨之气。
除她们外,就是一院荒草了。
一院的草木,树挨着墙,草就无处不在多了,满院里,墙角,石头台阶下,虽是秋日,但仍尚青。
她一见便喜欢了,此时约莫打量过里头情形,便迫不及待托着林林总总物件游进。
一进草丛,便化回蛇形先滚了一滚,泥土和草木的香永远是她最喜欢。待滚得一身草木香,才游向内殿里。
这些都是徒儿用着的东西,须得放好才是。
她用尾尖托着东西进殿,这殿比徒儿的殿还破,蜘蛛和鼠虫占据了这几间殿,不过见她游进都吓得逃走。
她挨着游了一遭,最后把东西藏在最里的殿里。
一层障眼法一层小结界,做完这些天边已是暮起,她爬上屋顶看着东边保和殿的方向,“不知徒儿吃了没……”
趴在屋顶良久,到底没找回去,她想起来鲤鱼精说的,虽然老道士明天才来,但宫里有没有他的符啊阵啊谁知道?今明日还是愈少行越好。
于是看到月亮升起小半个圆,晒着月亮渐渐睡了去。
梦里有一下无一下,好像是回到意外被打出魂魄那时,痛得一阵一阵,睡里也不得安稳。
在那疼劲儿又一次真切时,青尔到底是醒了来。
“徒儿……”
还未睁眼便含混叫出声。
睁开眼,天边才有微光。
青尔后知后觉,才想起昨晚徒儿不在身边,并且今日也不在身边的事,爬起身,她正待远望,忽而一个激灵……
从尾稍直窜脊背的凉意。
她的毒牙都被激起来,双瞳几乎骤缩成一条线,来了!
青尔不是第一次遇上道人。
她妖生里唯一被打得魂魄离体的经历,便是由道人波及。
彼时道人与彼时山中大妖打架,倒霉的却是他们那些住得近的小妖,大妖没什么大伤,反倒周遭他们这些小妖都去了半条命。
那后来他们便不敢太靠近大妖们住了,道人更给青尔留下想起就浑身疼楚的记忆。
之后她也陆续见过不少道人,大都是上终南山捉妖的。
也不知他们终南有妖怪的事是谁传出的,山上脾气不好的妖怪友人更是直接骂“捅了道士窝了”,反正每百年,总有道人试图去收服他们。
道人里不乏本事高强的,但不管哪一个,都没给她这种妖性大发,妖气翻涌之感!
——这道人最危险!
她几乎立刻收起毒牙,克制妖性,身子一变化作一条半指粗细小小蛇,从屋檐落草丛,顺着一处废弃蚁洞向地底藏身。
太危险了,这人或许比当年那老道还厉害,钻,再钻深些,幸好,幸好她离了徒儿那儿……
不然真要连累他了!
宫门。
皇帝赐下的车舆在宫门口,等着那位无人不知的国师大人上车。
两个随车侍候的小太监对视一眼:
这是看什么呢?进来了却不上车,只往上看,这上头有什么看头?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俩人面上丁点不露——废话,这可是“张神仙”,是活神仙,通天彻地的本事,谁知道能不能听着他们心里头想甚?!
正这时,“大人,国师大人,奴婢叩见大人……”
却是那御乾宫的大总管,陛下跟前最得信的太监秦喜,喜公公。
喜公公把脸笑成了朵花,姿态放得低极了,“大人,陛下正等着您呢,这不知道您今儿要来,陛下昨儿个都没安睡,一直念着您呢!”
张国师,张无名微微一笑。
他四五十岁的身貌,身长而直,一身青袍。
分明不是年老人的相貌,却有一把臂长的长须,这让人看向他时不会觉得他年轻,只会觉得他年龄甚长——
那不显老的身貌反而正是修行所致。
除却这仙风道骨的身貌,他的眼瞳也与常人不同,是黑白之间的灰色。
他就这么微微一笑提步上车舆,行云流水,玄妙尽然。
御乾宫,小皇帝早等不及,一看到张无名来,立刻从阶上跑下。
“国师国师!你总算到了!”
张无名已从车舆下来,给小皇帝行礼,“陛下。”
小皇帝不等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国师察到妖了吗?朕听说妖身上都有妖气,他们还说见过‘妖风’!国师察到了吗?在哪在哪?”
张无名温和含笑,“宫中确有异气。”
小皇帝瞪大眼,比起宫人惊惧,他惊奇更多,“果然有!是什么样?”
“尚不可知。”
“国师也不知啊,”小皇帝微微失望,下一瞬:“那国师定要把妖捉住!不要死的,朕要活的,朕要养它!”
他指挥身后八个粗壮太监抬出一副人高的笼子,兴奋道,“朕养过金雀、赤豹、猛虎,还没养过妖怪!国师,你定要为朕捉住!”
“愿为陛下分忧。”张无名弯身微微。
“走!抓妖怪去喽——”
青尔蓦地侧头。
有动静!
气息凝起。
在洞穴中,每一寸土都是她的眼耳。
在狭小黑暗的幽暗深处,她能感到上方寸寸异动。
有人来了冷宫……
有人在生气。
“朕累了……两个时辰了,秦喜!是不是你骗朕!”
“陛下火眼金睛,奴婢怎么敢……”
“哼哼,朕量你也不敢,这里要还没有……”
小皇帝的声音!
声音语气一变,“国师,国师,快看是不是在这儿呢?”
——国师!
道人果然来了!
一瞬绷紧,与泥土浑然融成一体。
冷宫院中,小皇帝嫌弃得直皱脸。
他的龙靴不愿踩在这样的脏地,太监们便跪地用手垫着,手心朝上铺出一条路来。
饶是这样,也不能令九五之尊眉心稍解。
他皱着脸,对着张无名有愠,但更多是撒娇卖可怜。
“陛下稍安。”张无名说着闭上了眼。
——开天眼了。
众人心中道!
传说国师张无名修出了天眼,肉眼看人间,天眼看异界,今日他们算见识了,顿时屏息凝神。
地下,青尔更屏气凝神。
——不要发现她,不要发现她……
时间变得极慢,一息有一刻那么长,她安寂着。
张无名蓦地睁眼。
灰白眼瞳一瞬仿佛有什么变幻,小皇帝迫不及待的盯紧了他。
他微微摇头,“此处无异。”
“啊!”小皇帝失望叫出声。
呼……
青尔骤然松口气。
“朕不管了。”小皇帝不再耐烦,摆手让大太监秦喜留下,与张无名再查,他自己让宫人抱着回御乾宫。
张无名微微低身行礼送驾,众人往冷宫外去,青尔听着他们离去的动静,呼地放松下来,还好,还好……
但就在这一瞬一道黄符骤然袭来!
变故陡然!
“嘶——”
青尔只觉尾尖儿灼烧一般,痛得倒吸口气,洞穴里四面八方的杀力,她在心神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逃开!
但黄符紧追不舍,化成的杀力离她只有寸许!她逃行迅疾!
地面之上,张无名理了理袖口。
“国师爷,这边。”
太监秦喜谄笑着,“您看先回殿稍歇还是……”
“秦公公!”随行的护卫军领急了,额冒冷汗,“国师大人,您看离午膳还有些时候,咱们这再……”
没种的老东西就是阴毒!他找不出妖物没什么,他却是要掉脑袋的!
——宫里失窃,要不是妖物作祟,他这护卫军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秦喜一斜眼,“午膳是有些时候,可这边上都看完了,没妖啊,国师爷总得回御乾宫再做打算。”
护卫军领:“哪看完了?!这、这不还有一地儿吗?保和殿,保和殿就没看哪!”
保和殿……
这几字迟缓几息落入青尔耳中,她下意识一凝,便这一凝,黄符杀力骤然而至。
仿佛被千钧之力拦腰而击,她半身几乎瞬间无觉,而这黄符还在蔓延,她只觉蔓延之处都在排斥她,就像……土地在排斥她!
道人在逼她出去……
“……哦,保和殿啊……”
“国师大人,这边……”
——坏了!他们真要往徒儿那儿去!
青尔不知为何这道人分明发现了她却说谎!但他本事显然大得多!徒儿危险!
身体比脑袋快,她咬牙冲出,但,砰——
冷宫所有之地仿佛被罩一层法光,通体雪白的蛇冲出地面便被法光合围,只一息,她陷入黑暗。
“国师?”
护卫军领看向亲手关门的国师大人——不愧是被称神仙的人,跟那些大人都不一样。
张无名微微转目,收回手来。
院门关上,遮住一切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