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奉先宫的人来得晚了有一炷香。
青尔趴在院墙看到他们穿过从夹道露头的时候就跟屋内的徒弟喊了声,“来了!”
赵晋微微抬眸,笔下停一停,低眸继续将一句写完。
他在窗边的老木桌上抄经,桌上已经抄好的许多卷整齐放着。
青尔那厢喊完正待下来,突然咦一声,伸脑袋再看去——
来人真的多了。
前两天就是一老一小两个,今天多出来了四个,领头的不是那个老的太监了,换成了一个……唔,也是个老的太监——年纪也大,脸皮皱松,穿着偏红的褐色的衣裳,衣裳上有鹤一样的花纹。
她着重盯了盯,觉得这个花纹更好看。
鹤老太监后边跟着另一个穿蓝衣的年轻太监,低着头看不到脸面,除此外还有两个脸生的跟在最后。
“怎么来的多了?”
她嘀咕一句,赶紧回屋告诉赵晋。
赵晋听到鹤衣的时候微微有思,“今日恐怕……”
恐怕什么?
他却没说完——那六人已经到门口。
青尔疑惑,等这些人进来,鹤衣的人捧出一张明黄的纸,所有人都跪下,包括她徒儿。她赶忙过去,也跪在他旁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青尔只觉每个字仿佛都听到,但加一起就听不明了,不一会头晕脑胀叫人烦恼,他悄悄问徒弟是什么意思,还给他加了一道小小障眼术。
赵晋有所察,他侧头,学着她小声:“在说我孝顺……”
哦!是在夸徒儿,她顿时与有荣焉。
赵晋轻轻一笑。
这道圣旨宣完,他们便进屋把桌上抄好的经带走了——用的是金木的托盘,她之前都没注意他们藏哪里!
这些经徒儿每晚都抄,先前白日也抄,似乎一有空闲就抄,现在攒了这许多,放到两个金盘也满满。
青尔看着他们搬完,然后那鹤衣服的公公诵了一首“诗歌”,“诗歌”二字是徒儿说与她的,这次她勉强听懂几句,拼凑下来大概是颂扬孝顺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轻人因为孝顺感动神佛,让他的母亲复生的故事。
她听得很感动。
这一番之后才是往奉先宫,她轻车熟路缠上徒儿的腕。
最让她高兴的,今日他的心脉没有跳得那么快了,看来昨夜用妖珠起了效。
妖珠有用。
她记下。
一直走过半程,他的心脉才起变化,脸上也渐渐显出病色。她方才的欢快很快变成忧心。
近旁低眉敛目行走的两个老太监微不可察的对视一眼。
及至奉先宫,她略略松口气,等进了里头要不先用妖珠给他试一试……
这般想着,那厢前面带路的人却没往正大殿去。
从侧殿走出一队光头,“阿弥陀佛,”领头的僧衣宝气鲜亮,“贫僧见过王爷。”
这光头圆胖和气,双手合十作礼之后,他身后的大小光头们一并跟着弯弯身。
——他们出来做甚?
青尔从袖口里探头,这些光头一直坐在侧殿念经,她还以为他们一直要待到走。
便在这时,鹤衣公公又拿出道圣旨来!
青尔震惊的听他说这是陛下之意——
陛下说如若皇兄身有不适,那么这一道便不用宣读,要是皇兄能自己走来,想是身子无大碍,那他就允上师们的请。
上师,就是说的这些光头人。
鹤公公一个大礼拜下,“奴才恭祝王爷安康,祈愿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得真好。
青尔摆了摆头,信子轻嘶。
“……王爷之孝,定感怀天地……王爷,请。”鹤公公悲重道着。
再回神才发现那厢已经说了许多,鹤和圆胖光头人一来一往,说的还是抄经的事,但抄的不是《孝经》了,是往生求福,给往生者积福德攒功德的,这次:
要血脉亲子之人亲手,边诵边写;
要一气呵成,半不得停;
要诚心静念,不有一丝杂念,不可错一字;
最紧要的,要至孝之子孙。
“阿弥陀佛,此非王爷不可。”
最后光头人一并行礼,此起彼伏念佛声。
“啊……”青尔只觉不大对,但不及问,徒儿已被光头们请进佛堂。
偌大佛堂,一眼密密麻麻红僧衣,百十数之多,他们一进去,身后门便缓缓关上。
“法事一旦始便及至结束,七七四十九日,王爷……”
什么?!
青尔一下惊出声,四十九天?!
这怎么呆得住!
但徒儿没听到她的话,或者说……她像抹去了音。
不光音,还有她模样——先时,她与徒弟有法术连,他可不与旁人同,可随时看到她,但现在他看不到她了!
她化形到他眼前,对他说话摆手,他却视而不见,只随那假僧去!
——徒儿!
她大叫。
但无声,只有念经声突然加大一般,下一瞬她只觉耳中轰得一声,再睁眼已是在佛堂外。
她被排出了佛堂。
是了,被排出了来。
像一道无形的界,不容纳她,不叫她待在里面,把她“吐”了出来。
脑中昏昏,她起来甩甩脑袋,再抬眸眼瞳紧竖獠牙尽显,可恶,徒儿危险,几乎念头起的一瞬她已经冲过去,砰——
——我们要原谅一条蛇缺乏人的智慧,聪明人当然知道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的道理,但我们的小蛇撞了四五回,头昏脑涨之际才让那冲进去的冲动退去。
妖本如此,本性甚强,有时的“好斗”、“凶猛”也不是他们想如此,而是他们连“想”都还未想呢,本性已经驱使打起来。
青尔晃晃荡荡爬起来,徒儿……
方才,她听到了什么来着?
——撞过去之际,那个圆胖光头人正送鹤公公,有几句落了她耳朵里……
“……有劳上师……”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陛下对先帝一片小心,贫僧甚感怀……”
“一切就交给上师,请务必使法事尽善尽美……”
“……四十九日后,自当亲自觐拜陛下。”
四十九!
是了,四十九!
徒儿要在那里头四十九日!
她几乎又要往里撞,好在这会儿神智回来许多,陛下,先前老太监也说陛下之意,所以是小皇帝下的令?
她直飞小皇帝的宫——既是他的下,那就叫他再下一个!
下一个把徒儿放出来的令!
佛堂里,赵晋在佛像前跪坐下来。
偌大佛像与先皇的牌位并列,他低目诵经,身前是洒金黄纸,他持笔写经,眉眼平静,不见半分浮躁。
圆芳——僧衣最宝气鲜亮的老和尚将一紫金镇铃收起。
宫中暗示他此位身旁有“异相”,暗示他可带辟邪法器,他眼皮微掀,看了那跪身抄经的龙子。
什么异相,俗世人啊。
不过眼见他如斯气度,老和尚也能理解贵人们的忌惮,将死之际还能如此坦然,到底是先皇帝费尽心血教养出的龙子。
昔日储君,当无愧。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可惜了。
赵晋垂眸低目,仿佛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