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尔向来知道自己在终南山上算不得聪明的妖怪。
她的好友里好比玉娘，她就是只顶聪明的狐妖——
在初化人形时她就混迹人间，一直十几年没被发现，最后还是她伴的那人年老，她不喜欢了，才主动显出真身。
再好比邻洞的熊妖，便颇有慧根，被山中隐士收作妖徒，年年修炼颇有进益。
还有一位同族的蛇妖妖友，一样是自己修炼法术，早百年前就已经是山中排得上的法术高强者了。
她向来知晓自己资质平平，不过她并不以形秽，然现在，她有了一个聪明徒儿。
原以她并不在意，但徒儿的聪慧让她更高兴了。
她游弋在皇宫屋顶，尾巴打着卷儿，心情颇佳。
只是想到他说信她的话，想到他那时候的笑，她尾巴一停……
身子也停下来。
原先没觉得不对，毕竟凡人惧怕妖，所以她装作仙师，他不恐惧愿意拜她，她也收他作徒疼爱他，他们都得偿所愿，这没什么不对。
可这会儿却觉得心亏了……
那会他信任望过来的时候，她就觉得心亏，这会回想起来也还是。
……这不好。
——她未必设想过与徒儿当如何相处，但能确定的是必然不是这样。
或许，她应该告诉他？
告诉她其实是一只妖？
是了！
她眼睛一亮：是了，她可以告诉他真相啊！
不过，不过不是现在——他还弱小，她得将他养得大一些，强壮一些，等他不惧怕了，再告诉他真相，到时再告诉他缘由，他一定能谅解！
心中一下轻松起来。
云销雨霁晴空万里。
她摆尾继续往御乾宫去。
今日的午膳不知是什么，徒儿说不需小皇帝的玩具，那先换了帐子和被子好了……
那帐子颜色实在不好，被子也薄……
第二日。
果然一早又有医官来，验脉后惊得半晌磕巴说不出话，青尔趴在厚实轻软的被上乐得不行。
第三日。
来的医官换了一批，但这回更说不出话了，只知一个劲儿磕头对着徒儿说“王爷果有天佑”的话。
就是那领头太监笑得叫人瘆得慌。
“咱家这就去禀，陛下和太后若知王爷好转，定是宽怀欣慰！”
这一日，赵晋已能清醒着听他们的话，只是脸上病色仍不去，但即便如此，已经足够太医们悚然——
天知道他是如何缓过来的！
难道真是他们的药起了效？
可他们自己都不知哪一味有了用！
殊不知在他们看不见的障眼术下，这昏暗陈旧的冷殿早已大变样——
金银错丝织就的宫灯悬在半空，殿里焕然簇新，床帐是明亮的素黄，柔软暖和的被衾和碧玉的枕，连脚下青砖都变成暖玉。
青尔瞧着这些，思量今日去御书房，那里有张木料好的桌子，换了来给徒儿用。
她这厢养徒养得热火朝天，虽还是时时注意着做个威严师父，但和徒儿相处实在愉快，徒儿那般孝顺，这几日用膳仍是先敬奉给她，绝不肯先用！
每每她施展法术，他都目光惊异得望着，她便忍不住施展更多，而他敬崇果然更多！
他还喜听她旧日之事，每每她稍有提及，他便停下手中事听得认真……
实在叫她心里喜欢。
然而，这几日关于宫中接连怪事却已传开。
尤其御膳房，每逢膳时都如临大敌，但不管如何看护，那些御膳还是不翼而飞！
如何不叫人害怕恐惧！
如何不叫人心生异想？！
御乾宫的司衣女官也发现了衣箱里空了大半的事了，除了衣裳，还有皇帝的用物器具，甚至枕头都少了一只！
如是几日，再瞒不住。
宫中终于人心惶惶，宫女太监们人人自危，提起御膳房都讳莫如深。
有那细心者发现丢失的物件，包括膳食衣物，竟无一样不好，无一样不精，且还都是……御用之物！
于是有流言私下秘传开，道是驾崩不久的先皇在那边缺了物件，这是自己跟取来了！
人心惶惶。
在这频频怪事里，保和殿里的废太子还活着的事反而不算什么了。
“那到底……是安王……”
是皇嗣……
“先皇在时，最重安王……”
真是先皇显迹，那舍不得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早亡也没什么奇的。
摄政王和萧家盼着安王死，但人家有亲爹庇佑你上哪说理去？
太医中有人悄悄说。
这日，青尔才游近御书房，听到有谁在唤她。
“蛇妖……”
“蛇妖。”
是一稚气男童声。
“谁？”
她停下来。
“这里……”
“在这里！”
“哪儿？”
她摆头四顾。
“这里，缸，缸里！”
缸？
蛇头低下……
屋脊下是一花草园，园里花草丰茂，在墙角几株残荷，荷？
她顺着游下，蛇身自半空化人身，银丝如云雾飞绕，那荷果然长在缸里。
“谁在里面？”她伸手去拨翠绿荷叶。
“我！本宫在此！”
水珠澎溅，水底荷叶下跳出一物阳光下波光粼粼，却是一尾花鲤。
约有大半臂长，身上红色黄色斑点，身子圆润丰满，跳到她眼前时一双泛白鱼眼跟她对视。
“是本宫叫你！”
鱼嘴一张，口吐人言。
“蛇妖，你可叫青耳朵！”
孩童的声音，气势横纵。
青尔歪头：“是我，不过我叫青尔，不是青耳朵。”
这是只……鲤鱼精？
她攸地想起来，“你就是宫里那只鱼精？玉娘同你说过的话的？”
那日在太极宫屋顶，玉娘就和她提过一只鱼精，还从他那打听消息了！
“不错！正是本宫。”
鲤鱼精跳回缸里，溅起一圈水珠。
他游在水面面朝着她，“就是狐狸托的我。”
“玉娘？玉娘来了？”青尔高兴得一下露出蛇身来。
鲤鱼精呵一声，“托，是托我，不是她亲自来了！”
“你，才化形不久吧？人话可实在不怎么样。”
又嗤笑：“狐狸没来，她现在怎么可能进得来。”
——现在守宫的龙都回来了，外头的妖还能随意进？
——以为都跟她一样能趁乱混进来？
鲤鱼精眯着鄙视的白眼。
“她是先前托过我，求我关照你一二，所以我来警告你，蛇妖，你，要死了。”
青尔先高兴听到玉娘消息，再听这一句便疑惑了，“我知道啊。”
她还有十年寿数，玉娘也知道呀。
“……！”
“你这蛇妖是听不懂人话？本宫是说，你，你要死了！要惨了！”
鱼尾啪啪甩在水面，鱼嘴喋喋：“你在宫里弄出妖事，闹得小人皇知道，现在他们就要召道士来，明日就要来捉你了！”
青尔慢慢瞪大了眼。
鲤鱼精这才哼哼一声，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同情：
“张老道捉妖贼溜，你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