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青尔感受清晰,巨大的石头后,她靠在阴凉,肚里像长出八条嘴。
好饿。
窝边石缝脆嫩的草,叶子像针,她知道它吃起来多鲜美。
想……吃。
她忍不住游弋,但很快止住。
不行。
被母亲咬住威胁的记忆涌上来,还有兄弟姐妹们的排挤,她忍了忍,她……能忍住的,只要再饿到极致,她也能吃肉……
是了,一定是她饿得不够,所以才吃不了肉。
她应是条吃肉的蛇,她的母亲和兄弟姐妹全都吃肉,她也应当吃肉。
他们应该一样,不然,她又是谁呢?
但她终究没能忍住。
太阳炙烤,阴凉里像另一片天地,等她反应过来时,那鲜嫩的草叶已经吞进了肚里,母亲愤怒的獠牙降下,她吓得发抖,吓得吐出草叶,但为时已晚,她被赶出了窝。
那块巨大的石头和石头后的阴凉,再不许她靠近,她几乎被咬死,再不敢靠近。
于是盘桓,数月,她遇到一窝白蛇,它们同她一样的鳞色,也只吃草,她想她或许真是生错了窝,原来它们才是她的同类,但在她靠近时,它们攻击了她。
她再次差点被咬死,身上鳞皮破口暗淡,她躲进深处洞穴,一个冬天过去,那窝白蛇死去了,再几年,母亲的气息也消失再寻不见,再后来……
日光透过窗棱洒进旧殿,细碎尘粒在光里轻舞,青尔醒来。
脑里片刻停滞,直到那泥黄的床帐入眼,“啊。”她很轻的张了张嘴。
对了,她养徒了。
倒挂着伸头,先瞧了瞧睡着的徒儿,见他睡得好好,屋里也没入侵痕迹,这才悬在房梁扭动伸展。
天明了,还许多要忙,徒儿的外穿的衣裳,窗户破了,屋里太空,对了,先得弄吃的来,徒弟醒了就有的吃才好,幼崽总是肚饿,这她很知道。
念头到这里,梦里事才清晰来,后知后觉。
原来,那时候是那样啊。
她还以为全忘了。
已经多久了?
四百多,快五百年了吧,也难怪她寻常记不起。
她坐在房梁细细回想,发现梦里模糊,记忆更是模糊——
她还是没记起那时候母亲和同窝姐妹的样子,只有他们青色的苔藓一样的鳞皮记得清晰,其他都模糊。
“罢。”
既想不起就不去想。
伸个懒腰,从房梁滑出窗,去带食去。
于是御膳房的太监们经历了人生最诡异的一刻——
那备好的膳,眼睁睁就在跟前,就在眼前,就这么消失了!
就这么!凭空消失!
有胆小的站都站不稳了,而守在膳房外的粗使太监——
昨日御膳失窃,总管调了粗壮力大的守门,那些太监听到里头惊叫,下一刻就见里头的人叫着逃出来:
“有、有鬼啊——”
等总管赶来,膳房已经瑟瑟一片,他们都看见了!御膳就这么,就这么在眼前不见了!
还有昨晚上,被偷了又突然回来的碗碟!甚至还有一盘盘没动的菜!
如果说昨天还没几个知道,但这回看见的可不止一两个!
太监们脸都煞白煞白,总管太监当机立断,一边把所有人押了以免乱说话,一边赶紧把备好的另一份送往御乾宫和坤宁宫。
“快!都赶紧!”
按说御膳什么时候送都是有讲究的,但提早总比延后强,况且到了皇帝、太后的地儿,他们也有法子先安置,最最紧要——
御膳房出了这等怪事,他要照实报上去,先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就得让他小命不保!
还是到贵人们跟前,真要出什么事,那也不是他浑言乱语!
这厢乱相青尔一概不知,她只带了五六样素食就飞走,出御膳房时看着时候还早,一道去了趟小皇帝那儿炮制出两身新外衣来,这般收获颇丰了才打道回院,徒留那寝殿宫女发现衣裳少了也傻了眼。
保和殿的小院里,赵晋起身来。
院里,两个宫女在打水。
院中的井昨日还无水,今日两人打出的水澄净清透。
檐下,赵晋不动声色摩挲手中刺针。
两人如木偶,打水,置盆,取帕,做着侍候他洗漱的事,眼里却仿佛看不到他。
“术法。”
无声轻喃。
青尔回来就看到徒儿站在檐下。
应是刚洗了脸,额发打湿了,她正往里飞的身子一下落了回,“徒儿起了?”
“嗯,”他双目微笑,“师父晨安。”
“你也安,昨晚上睡得好不好?我给你拿了厚被,昨晚就忘了,这回拿了来,晚上就暖和了!”
她几乎欺身,离得他很近。
赵晋对着她琥珀色的瞳,“太劳师父……”
“理当,你还小嘛。”现在她养他,大了他要孝顺她的嘛。
她显出今日的早膳还有新衣,早膳全是素的,新衣上的龙也抹去一条,她献宝似的推到他面前。
赵晋黑色的眼瞳看着她,“师父这般好意,只是……”他微顿,仿有思索。
“只是什么?”
“只是师父取这些物来,若被发现……”
“不会,不会,”她不甚在意挥手,“我隐了身,凡人瞧不见。”说完又补充,“当然你能看见!”
“你只管用,只管吃穿,有人找来,为师一个障眼法,谁都瞧不见。”
赵晋便勾起唇,缓缓嗯一声,“我知师父法术高深。”
这一膳青尔吃得舒心。
——徒儿不挑食,带来的素食他都能吃,且是孝顺得甚,还如昨晚一样,凡是新食,先奉给她吃了他才肯动。
肚里吃了饱,心里更高兴。
吃完她照旧准备把盘子碗碟放回去,但方动作,忽一侧头。
赵晋向她望来。
“有人来。”
她脑袋一动一动,“还是那些,给你解毒不成的那些,我记着他们身上草味。”
太医。
赵晋向院门方向看过,回目来倒是平静,“又要劳烦师父了。”
“我去赶走!”
“等等——”
话出口,赵晋才发觉攥了她的腕,实在是她动作太快,他只觉若不阻止她下一瞬就要飞走!
手里微凉,她比清晨更凉几分。
果不似人。
青尔没发觉被攥住了手腕,或者说没有在意,她微侧头看他,不知他阻她为何。
赵晋不动声色松手。
“此等俗事岂劳师父仙术。”
他道这是他旧事,若她被牵累,他必愧疚难当,“师父不要与之纠缠。”
他眼睛直看她,语气神态却似带了丝丝温软。
青尔只觉尾尖儿都蜷了下。
赵晋笑着靠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青尔迷迷瞪瞪嗯嗯啊啊,等在他颈上一咬,一个障眼法罩下,他躺回榻上变回毒入膏肓的模样,身上衣裳也变回那身旧衣,她才后知后觉:
方才,她是被徒儿撒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