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秋日，夜来得早些，青尔喂饱徒弟，外头已经黑了。
那两宫女也未出来点灯——
这院子形同弃殿，从赵晋住进来便没有点灯这一说。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昏黄，青尔自不受这明暗所扰。
赵晋却不同，油灯熏得他眼角通红。
青尔看在眼里，先裹着那四十几盘碟放回御膳房，便循着屋顶游向小皇帝的住处。
要论好衣裳，皇宫里谁能用皇帝的衣裳好？
她在太极殿趴的三日，将各宫已记个差不多，这会儿循着气息，就寻到小皇帝的寝宫里。
寝宫很大，比她徒儿的保和殿大得多，鲜亮漂亮得多。青尔才游上房梁，就听一道孩童的声音：
“朕的八珍丸子呢？晚膳朕为何没看到？是不是你偷吃了！”
却是那小皇帝正在发脾气。
小皇帝今年刚六岁，是个手短脚短的小三寸丁，坐在一个雕龙金纹的椅里，整个人陷在里头，只有一双短腿攸地向前一蹬，蹬得那跪在椅子边的老太监仰面倒去。
“哎哟，陛下，陛下息怒，息怒啊，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看管好底下人，只是陛下，老奴哪敢哪，哪敢动陛下的御膳哪，陛下……”
“住口！”
“没用的东西，你这没用的东西！”冲下椅子，小皇帝狠狠踹在太监头脸，“砍了你，朕要砍了你！”
青尔倒挂在房梁上，看见他穿着的衣裳了——一身明黄鲜亮，绣着龙纹，龙威武霸气，环绕衣袍，好看极了！
她尾尖儿都卷了卷，蛇头一摆钻进了殿里头。
外头小皇帝还在发脾气，又要把那坏了他丸子的人拖出来砍脑袋，老太监苦着声，“是，是，只是陛下，那下贱东西被太后提了去……”
“母后？他也坏了母后的膳？！”
“是，是……”
“哈！”
刚才还发怒的小皇帝声音欢快起来，乐得拍掌跺脚，“太好了！那不用了，母后定有法子，母后有的是法子整治他，哈哈！”
“是，陛下说的是，说的是……”
青尔在欢快的声音里钻进左右侧殿。
两殿都放着小皇帝御用之物，左边是一屋子玩具器物，木头小马镶着金银，铜制的小刀小剑，编织着美丽花纹的彩球，满满一屋，有宫女轻手轻脚的收起，青尔转了一圈记下来，心道不知徒儿喜欢玩什么，等回去问了再来拿。
右边殿放着衣物鞋履，冠帽腰带，里头穿的外头戴的，一套套一件件，青尔一见就蛇信子嘶嘶两声，找到了！
徒儿那一身衣裳老旧，今日晚了，先给他一身睡觉的寝衣，寝衣要柔软贴身，要细致光滑，不能磨坏她徒儿细嫩的皮肤，这宫里，小皇帝用的当是最合适。
她在衣裳里游走，果然小皇帝的衣裳合心意，她估着徒弟身量，裹走小皇帝七八身里衣——
小皇帝身量小，一套不够做出她徒弟的衣裳。
——是了，她法术不济，并不能凭空变物，只能从已有之物变幻。
这会带走小皇帝七八身衣裳，变成徒弟的两身衣裳，她也是变好了带回去——她不大想让徒弟知晓她法术不济。
她走时小皇帝正被侍候着宽衣洗漱，看着那前呼后拥许多人簇着那小小三寸丁，她想到保和殿里一人独坐的徒儿，再想到小皇帝踹人的脾气，更觉她徒儿可怜可爱。
回去之路，从宫灯煌煌到渐渐漆暗，她顺手摘一盏宫灯带回小院。
赵晋还没睡。
灯下，他在抄经。
抄的是《孝经》。
先帝去后，有法师进言，道抄写此经可为先帝累福德，于是众朝臣请愿，最后太子亲自抄写，要抄写经书千遍为先皇祈念。如今已不是太子，抄经却未止。
青尔回来看到便是这一幕，她还知道这是大臣们的“故意难为”，他们提出抄写千遍，想以此让他知难而退从而以其不孝攻击他，只是他却应了，且做太子做得甚好，竟无一个过失处，后来才以一个“悲恸过甚，身有重疾”的理由废了他。
群臣可恶！
她飘进去，赵晋有所感，回头就见她目光殷殷，“师父回来了，”他放下笔起身来，神情温顺，像一直等她，“此处陋鄙，若师父不嫌……”
青尔这才注意到他铺了床，是给她腾了地方，“那你呢？”
他轻轻一笑，手指案前凳。
这就是在桌上趴着睡的意思。
青尔眼都瞪大了，她平生见的凡人十指可数，有捉妖的和尚道人，有祈金银财宝的人，只觉所有都加起来都不若她徒儿好。
“你不须顾我，我不用榻，”她强忍心中喜欢，迫不及待拿出自己“做”的新衣裳，“来，为师弄了新衣来，你先穿，等天明了为师再弄明日的。”
新衣棉白柔软，上有银丝样的秘纹，在袖下和衣摆，仔细看能看出是九条龙，赵晋目光落在龙纹上，青尔见状，“对了，是有规矩……”说着抬手在那龙纹抹去了其中一条龙。
“好啦！”
玉娘教她的宫里规矩，是除了皇帝都不能用九条龙来着。
这回好了，是八条龙了，她把衣裳再给徒弟。
赵晋的目光从那被抹去的一条龙处移开，缓缓抬眼，“谢师父。”
“乖，乖。”青尔高兴得眉不见眼，催着他快换上。
“好。”赵晋笑。
他们也有侧殿，只是侧殿比这屋更破落，赵晋往侧殿走，青尔不由跟着，大有跟进去的意思，赵晋顿步，“徒儿去换衣，师父……”
青尔歪头。
赵晋：“师父可否……允徒儿换好了再来。”声音微低，到底十几岁的少年，在青尔清正疑惑的目光里，些些不自在的将话说出。
原是想自己换。
“可啊。”青尔点头，看着他进偏殿关了门，想到她自己蜕皮时也喜一人在洞巢不喜被别人看，原来徒弟和她也像。
待新衣换上，赵晋从侧殿出来，青尔眼看他一身棉白的衣裳，素素净净，黑的头发和眼珠，越看越顺眼，当即把人带到榻上，给他盖上被子拉上帐子，隔着床帐让他歇息，“有师父在，不会叫人扰你。”
她这么说，盖因前几日夜里不时有人冲来，说是照看他的身体给他治病，但病没有治好，反搅得他一夜不歇，今时有她在，她是不让那些人再冲进来。
但今夜倒是安宁，角殿里两个宫女按着时辰睡去，院外头也安安静静，她巡视一遭，在院门和屋脊留几个小小术法，确保有人来了她便能知，而后爬到房梁，把屋角的蜘蛛、蚰蜒驱赶出去——
白日的时候屋里还有一窝老鼠，在她进来不久就拖家带口的吓跑了。
等确保屋里没了小虫小咬，她趴在房梁徐徐打个哈欠。
床帐里的徒儿呼吸平缓，她看了一会也慢慢睡去。
感受到那股自上的视线消失，床帐内的赵晋睁开眼。
眼睛适应了黑暗，黑暗里房梁垂下一角衣纱，像什么东西的尾，再看去，又只是纱衣。
“她”，睡着了。
赵晋盯着那角纱衣，良久合上双眼，一夜只闭目养神不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