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绒布,带着海水的潮气缓缓覆盖住望海村。村民们在烧焦的屋舍旁燃起三堆篝火,火光跳跃着舔舐夜空,将一张张疲惫却难掩感激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
阿海村长指挥着年轻人清理断裂的梁木,那些被熏黑的木头散发着焦糊味,纹理间还嵌着未燃尽的火星,偶尔有火星从木缝里窜出,落在地上化作细碎的灰烬,与散落的陶片、布料纠缠在一起。
几位老人围坐在顾千忆身边,他们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贴在布满水纹的石板路上,像一张张褪色的旧地图,石板的凉意透过粗布衣裳渗进骨头里。
“那水神之珠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白发老妪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摩挲着祭坛石雕的底座,指腹划过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纹路,指甲缝里还嵌着火山灰般的黑垢,“听我阿爷说,早年间南海泛滥,浪头能没过村口的老槐树,树顶的喜鹊窝都漂到了三里外的滩涂。是当时的村长带着三个儿子,在祭坛前跪了七天七夜,才请来了这颗珠子。”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是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珠子供奉在祭坛的第三天,海水就退了三尺,露出的滩涂黑得流油,撒上稻种就能发芽,长出的米粒都带着海水的清甜味。”
顾千忆指尖的蓝光突然急促闪烁,润泽珠在怀里像颗不安分的心脏轻轻震动,透过鹿皮袋传来细微的麻痒,顺着血脉蔓延至指尖。她望向村后的火山口,那道极细的水线仍在夜色中亮着,像系在墨色山巅的银线,随着山风微微晃动,水线边缘泛着细碎的光粒,如同萤火虫在跳舞。“那火山口里有水吗?”
她问道,目光扫过村民们突然变得凝重的脸,篝火的光芒在他们瞳孔里跳动,像两簇将熄的火焰,映出深深的恐惧。
阿海村长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松油遇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他沾满泥污的草鞋上,烫出几个小黑点。“那不是普通的火山,我们叫它‘焚心窟’,”他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醒沉睡的山神,喉结在黝黑的皮肤下滚动,“老辈人说里面住着火灵,专吃贪心人的五脏,五十年前有个外乡人不信邪,带着镐头想进去挖硫磺,结果被烧成了焦炭,风一吹就散成了黑灰。”他顿了顿,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粗糙的手掌,“黑风盗上个月带了十几个人想进去寻宝,刚走到洞口就被热浪掀了回来,有个家伙的头发胡子全燎没了,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现在还躺在床上哼哼呢。”
巴木正用布条缠裹受潮的弓箭,鹿皮箭囊上的狼头刺绣在火光下泛着油光,狼眼处用红丝线绣成,仿佛在夜色中瞪视。
闻言突然抬头,指节叩了叩腰间的骨哨:“萨满族的《山海志》里提过‘水火共生’之地,”他摸出腰间的骨哨,哨身上刻着与祭坛相似的水纹,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贝壳,在火光下闪着珠光,“书上说这种地方藏着能平衡地脉的宝物,火性越烈,水性越纯,就像雄鹰和野兔,看似相克,实则相生。”
他将骨哨凑到唇边吹了个短促的音,哨声清越,竟与祭坛石雕发出的共鸣隐隐相合,让水面上的月光都泛起了涟漪。
老石匠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香混着海风的咸腥弥漫开来,里面是半块风干的海马肉,肉干上还留着细密的刀痕,边缘泛着琥珀色的油光。
“我年轻时跟船去过硫磺岛,”他撕下一小块肉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着,牙龈因用力而渗出血丝,“火山口里常有温泉,水温能煮熟鸡蛋,说不定有条暗河连着大海。润泽珠属水,若真在里面,肯定会引活水过去,就像磁石吸铁。”他突然指着顾千忆的衣襟,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眼白上的血丝在火光下如同蛛网:“你看,蓝光比刚才亮了,它在催我们动身呢,圣物可比人懂时辰。”
顾千忆解开衣襟,润泽珠的蓝光已透过鹿皮袋渗出,在地上投出跳动的光斑,光斑组成的路径像条发光的小蛇,直指火山口的方向,蛇身上的鳞片纹路与祭坛的水纹如出一辙。“我们今夜就去焚心窟。”她将圣物重新系好,绳结勒在腰间,传来踏实的束缚感,像祖母留下的护身符。
“黑风盗说不定会回来报复,他们的船帆没那么快修好。你们收拾东西往红树林深处躲,那里的气根密得像栅栏,能挡住弓箭,潮沟里的螃蟹还能当吃食。”
双辫少女突然从树后跑出来,粗布裙摆沾着草叶和泥点,辫梢的红布条已经褪色发白,额头上的绷带渗着深绿色的草药汁,散发出苦涩的清香。她手里捧着个竹篮,篮子用细藤条编成,缝隙里还卡着几粒白色的海盐,里面放着三盏鱼油灯——灯盏是用海螺壳做的,内壁泛着珍珠母的虹彩,里面盛着清亮的鱼油,灯芯是晒干的海草,燃烧时会发出淡淡的海藻香,还有几块烤得焦香的红薯,红薯皮上还留着炭火的焦痕,热气透过竹篮缝隙往外钻。
“我叫阿禾,”她把篮子塞进顾千忆怀里,指尖冰凉,带着露水的湿气,“我阿爹是采药人,上个月刚进过焚心窟采‘火山莲’,他说西侧的岩壁有缝隙,能绕开热浪,那里的石头摸起来是凉的。这是他画的图。”竹篮底层压着张粗糙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勾勒着火山口的轮廓,一处标着红点的地方画着波浪线,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活水”二字,字迹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
顾千忆捏了捏阿禾的肩膀,少女的骨骼纤细,隔着粗布都能摸到突出的肩胛骨。指尖触到她衣兜里的硬物,形状圆润,带着温度。“这是什么?”她轻声问道,篝火的暖光映在少女通红的脸颊上,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禾脸一红,从兜里掏出个贝壳哨子,哨口精心刻着水纹,边缘被摩挲得光滑:“阿爹说遇到危险就吹这个,水神会听见的,去年他在暗河里迷路,就是靠这个哨子找到出口的。”哨子是用珍珠贝磨成的,对着月光能看到里面细密的纹路,像凝固的海浪。
三人踏着月光往火山口走,老石匠拄着根红树枝当拐杖,杖头的树皮被磨得光滑,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木质,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淡淡的红痕,与月光下的白霜交相辉映。山路崎岖,布满碎石,巴木走在最前面开路,用弓箭拨开带刺的灌木丛,叶片上的尖刺刮擦着箭杆,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听,”老石匠突然停住脚步,侧耳细听,枯枝般的手指竖在唇边,“有水流声。”夜风里果然夹杂着细微的潺潺声,像有人在远处纺纱,那声音与润泽珠的震动频率渐渐重合,形成奇妙的共鸣,让耳膜微微发麻。
巴木正用布条擦拭箭头,闻言突然抬头,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泥土的凉意透过鹿皮靴传来:“不止一处水声,像是有暗河在地下流动。”他话音未落,突然拽住顾千忆的胳膊,指向左侧的灌木丛。
月光下,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是黑风盗的猎犬!那些狗体型庞大,毛色杂乱,嘴角流着涎水,涎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散发出腥臭。为首的猎犬猛地扑上来,獠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巴木迅速射出一箭,铁簇箭正中它的咽喉,猎犬呜咽着倒地,鲜血溅在枯叶上,发出“噗”的闷响,却没能阻止其他猎犬的扑咬。
顾千忆立刻将镇岳玺的金光注入润泽珠,蓝光瞬间炸开,在身前凝成半人高的冰墙,冰墙上凝结着细碎的冰晶,像镶嵌着无数钻石,反射着月光。猎犬们撞在冰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纷纷哀嚎着后退,鼻尖结着白霜,胡须上挂着冰碴。老石匠趁机点燃鱼油灯,将灯油泼向猎犬群,火舌舔过之处,传来皮毛烧焦的臭味,猎犬们哀嚎着四散奔逃,有的甚至掉进了路边的壕沟,发出凄惨的吠叫。
“他们追来了!”巴木指着山下晃动的火把,火光在黑暗中连成一条扭曲的长蛇,蛇头已经快爬到半山腰。他拉着顾千忆往火山口跑,老石匠拄着拐杖紧随其后,枯枝在石子路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动物在爬行。冰墙在身后渐渐融化,水珠滴落的声音很快被追兵的脚步声淹没,夹杂着刀疤匪徒的怒吼:“抓活的!圣物肯定在他们身上!找到珠子赏十亩地!”
火山口的热浪扑面而来,岩壁上的苔藓都呈焦黑色,散发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吸入肺中像吞了火炭。顾千忆按阿禾给的地图找到西侧岩壁,那里果然有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缝隙里弥漫着潮湿的冷气,与外侧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像钻进了冰镇的葫芦。
三人依次钻进去,石缝里的钟乳石擦着衣襟而过,滴下的水珠带着铁锈味,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缝隙尽头豁然开朗,竟是条暗河,河水泛着淡淡的蓝光,与润泽珠的光芒融为一体,像两条交汇的星河,河底的鹅卵石都看得一清二楚,偶尔有透明的小鱼从光带中穿过,身体映出蓝色的光晕。
“顺着河走。”顾千忆点亮鱼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出岩壁上的壁画——第一幅画中,鲛人捧着水珠递给戴羽冠的人类,水珠滴落的地方,枯树抽出新芽,干裂的土地涌出泉水,泉水中还有游动的鱼虾;第二幅画里,村民们围着祭坛跪拜,水纹图案在他们脚下流转,与天空中的云纹遥相呼应;最末一幅画却被利器凿毁,只留下个模糊的人影,怀里揣着珠子往火山深处走去,凿痕崭新,边缘还粘着未风化的石屑,像是刚被破坏不久。
“是黑风盗的人?”巴木用手抚摸壁画的凿痕,指尖沾了些灰黑色的粉末,那是火山岩特有的玄武岩粉末,“这痕迹很新,最多三年,与水神之珠消失的时间吻合。”老石匠突然指着暗河中央,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手里的拐杖都掉在了地上:“看那团光!”
暗河中央的水面上,悬浮着颗核桃大的珠子,蓝光比润泽珠更柔和,像浸在水里的月亮,正与他们怀里的圣物共鸣,两道光丝在水面上缠绕、嬉戏,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伙伴。顾千忆刚要伸手去拿,珠子突然沉入水中,河底传来沉闷的巨响,像是有人在水下敲鼓,暗河两侧的岩壁开始渗出血红色的岩浆,像一道道裂开的伤口,岩浆流动的声音如同巨兽在喘息。
“是火灵!”老石匠大喊着将顾千忆拽到礁石后,自己却被飞溅的火星燎到了胡须,灰白的胡须瞬间卷曲起来,散发出焦糊味。岩浆中缓缓升起个巨大的身影,由凝固的岩浆与黑曜石构成,每一块岩石都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双眼是两团跳动的烈焰,照亮了它胸前的水纹烙印——竟与望海村的图腾一模一样,只是水纹中夹杂着火焰的图案。它张开嘴,喷出的热浪将水面烤得沸腾,蒸汽弥漫中,暗河的岩壁开始剥落,碎石像雨点般落下。
润泽珠突然从顾千忆怀里飞出,与河底的珠子在半空相撞,两道蓝光炸开,竟在岩浆中开出片水莲花,花瓣洁白晶莹,水珠在花瓣上滚动,滴落在岩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白色的蒸汽。火灵的咆哮声渐渐低沉,身体开始瓦解,化作无数火星融入水中,暗河的水温慢慢回落,岩浆凝固成暗红色的岩石,表面结着层黑色的硬壳,像冷却的结痂。
河底露出块青黑色石碑,上面刻着与望海村相同的水纹,只是纹路更复杂,还夹杂着星象图案,碑下压着个青铜盒,盒身上的锁链已锈迹斑斑,锁芯里卡着绿色的铜锈。顾千忆用镇岳玺撬开锁链,锁链断裂的瞬间,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陈年的酒窖。里面除了半张泛黄的航海图,还有块玉佩,玉佩上的狼图腾与巴木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样,只是图腾的狼嘴里多叼着颗水珠,狼眼用红宝石镶嵌,在灯光下闪着血光。
“是萨满族的信物!”巴木的声音都在发颤,指尖抚过玉佩上的纹路,那些纹路与他小时候母亲用炭笔在他手臂上画的一模一样,“我阿爷说,五十年前有个族人带着圣物出海,再也没回来,族里的萨满说他去了‘水火共生之地’,要找到能平衡地脉的宝物。”航海图上标着个岛屿的位置,旁边用朱砂写着“黑风寨”,字迹狰狞,像是用鲜血写成,图角的落款是个模糊的“石”字,笔画苍劲有力,带着常年握笔的力道。
老石匠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落在玉佩上,玉佩竟发出耀眼的金光,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那些皱纹在金光中仿佛变得平整了些。“是我师父的字迹,”他指着“石”字,老泪纵横,泪水混着血水从脸颊滑落,滴在航海图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他当年就是为了找润泽珠,才在海上失踪的!我跟着他学了十年手艺,他常说‘石可破不可夺其坚’,这半张图,定是他留下的线索!”
暗河突然剧烈晃动,头顶的岩石簌簌落下,砸在水面上发出“扑通”的声响,刀疤匪徒的声音从洞口传来:“果然在这里!把圣物交出来,饶你们不死!不然把你们埋在这暗河里当鱼食!”顾千忆将半张航海图塞进怀里,举起镇岳玺,金光与两道蓝光交织成漩涡,将三人卷入其中,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老石匠的惊呼与匪徒的怒骂声中,耳边还回荡着暗河水流的呜咽。
再次睁眼时,他们已躺在红树林深处,晨光透过气根的缝隙洒下,在脸上拼出破碎的光斑,像童年时祖母用手指在脸上投射的影子游戏。远处传来阿禾的哨声,清脆而急促,像在传递平安的信号,哨声中还夹杂着海浪的声音。顾千忆摸出怀里的青铜盒,发现里面多了片火灵的鳞片,鳞片在阳光下泛着虹彩,背面用指甲刻着行小字:“珠分阴阳,合则地宁”,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刻。
她望向火山口的方向,润泽珠的蓝光正指向黑风寨的方位,光轨比之前粗壮了许多,像一条蓝色的绸带,在空中飘动。老石匠将玉佩系在巴木脖子上,粗糙的手指在图腾上轻轻摩挲,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看来你阿爷说得对,萨满族与这珠子,早就结下渊源了,这是天意。”
巴木握紧玉佩,将箭搭上弓弦,铁簇在晨光下闪着寒光,箭杆上的桦树皮在风中微微颤动:“那我们就去黑风寨,把另一半珠子找回来,完成你师父和我阿爷的心愿,让地脉重归安宁。”顾千忆点头,指尖的蓝光与远处的哨声产生共鸣,她知道,望海村的秘密只是开始,真正的使命,是让这对阴阳双珠重归一处,让山海恢复平衡。红树林的气根在他们身后轻轻摇晃,像在为他们送行,叶片上的露珠滴落,发出“叮咚”的声响,像是自然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