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仙境,暗无天日的密室,只有一束光从高耸的顶端打下来,照在石盘中央,闭目盘腿的人身上。
石盘边沿,镶嵌着无数晶石。正是冥族进贡的。
中央的人身形魁梧,腰背挺直,玄衣四散开来,绣着繁复的纹理。
他黑色头冠一丝不苟地将束着青丝,眉飞入鬓,英气逼人。
身后黑雾涌动,好似从他体内向外蔓延,又好似是他将黑雾往体内吸引。
如此作为,令他眉宇间浸满痛苦,若悬梁般的鼻翼上布满细汗。
若是仔细瞧,便能发现他放在膝盖上的指尖,都在不住颤抖。
他好似承受了莫大的痛苦。
此时,一道虚影闪过,密室中出现一位黑袍垂地的人。
坐在石盘中央的黑衣人,缓缓地撩开眼帘,淡淡地瞅了瞅来人。
瞧见那人云淡风轻、故作清闲的模样,勾了勾嘴角,涌出一抹讥笑。
随后,又缓缓地阖上眼帘。
虽然他一个字未说,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那黑衣人瞧见他的讽刺,衣袖一挥,换上一身月牙白的长袍,语调清冷,却莫名带了点压迫和威胁:“你真以为,寻不到秘法,我就拿你没办法吗?”他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补充,“不乱!”
“您自便。”坐在石盘中央的靖不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你爱咋滴咋滴,反正我就这样了,任你拿捏。
皇甫仲殷看不得靖不乱明明已经沦为阶下囚,却依旧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模样,好似自己所做的一切,像个笑话。
“不乱,我们真要闹到这番田地吗?”皇甫仲殷忽然又放软了语调,语气中颇为不忍,“你若顺从我,如今这番痛苦便不必受了。”
“仲殷,道不同,不相为谋。真的。”靖不乱再次掀开眼帘,一瞬不瞬地盯着皇甫仲殷看。
曾经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少年,此时已经变成欲念熏心,只懂得玩弄权术的帝王。
“道?你是什么道?”皇甫仲殷吊着眉眼望向他,抑扬顿挫地反问。
“我的道便是:苍生不可欺瞒,不可操纵,不可沦为工具。”靖不乱比起皇甫仲殷的激烈,他无比平和。
“殊途同归罢了。我也只是为了平定天下,没有纷扰,没有战乱。三界太平,安居乐业。”皇甫仲殷仰着头,慷慨陈词,激情澎湃,他在垂眸望向靖不乱,又问,“不乱,你我联手,定能造就天平盛世!”
“说得冠冕堂皇,满口仁义道德,不过是为了满足你的狼子野心罢了。”靖不乱眉眼间,再次涌上讥讽。
“狼子野心?呵。那些愚民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皇甫仲殷言辞激烈,颇为愤恨,“他们都揣着自己那点小心思,为了点小恩小惠,互相争执,挑起战乱。目光短浅,一盘散沙。若无我统领,三界会再次陷入灭世之灾。”
几千年前,皇甫仲殷初登帝尊之位,四方动乱,根基不稳,总有人借着法子起事,是靖不乱替他平定四方,保卫边疆太平。
他想推行什么治国政策,也是艰难重重,只有季梦华执掌的冥族极力响应。
皇甫仲殷身为帝尊,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那时,他便生出了一统三界的想法。他坚信,只有在自己的带领下,三界才会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也许成了执念,使得他越走越偏,面上依旧维持着宽仁儒雅的脸面,背地里却干了不少腌臜事。
皇甫仲殷和玉玑真人交好,从他那里骗来许多秘术法阵。而玉玑真人也没把勤勉执政的玉儒帝尊,往不堪的方向揣测。
坏就坏在,玉玑真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无意间发现玉儒帝尊竟然会让天下倾覆,挑起世间大乱,内心惶恐不已。
玉玑真人想去给靖不乱通风报信时,却被皇甫仲殷发现,遭到囚禁,折磨千年,只为让他说出秘法的最后一步。
而在玉玑真人出逃时,无意间撞到雪莲圣王梦西河。
皇甫仲殷本想灭梦西河的口,但他的功法修为在逍遥仙境都数一数二,灭口谈何容易,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更加不好收场。
因此,那时的皇甫仲殷,暂时放了梦西河一马。
而梦西河被玉玑真人在身上印了一个法印,虽然入了魔,神志不清,游荡三界,却也躲过皇甫仲殷派去之人的追捕。
“你说得这样好听,连自己都骗了。”靖不乱依旧笑着,无奈地望着皇甫仲殷,眼中满是悲悯。
他没有忘记曾经四人纵马高歌,携手游历的快活日子。
那时候的皇甫仲殷,虽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却胸怀天下,怜爱苍生。
他怎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那样高高在上的睥睨众生,视人命为草芥,视百姓为蝼蚁,视任何人为棋子,只有满足自己的私欲,再也看不到弱小无辜者的苦难。
“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皇甫仲殷哀叹一声,“真是孤独啊!总说登上帝王之位,便是孤家寡人。身为人皇时,我从不觉得如此,那是有你在,梦华在,西河也在。如今看来,我也要走上万年孤寂的老路了。”
“我们一直都在,是你不在了,仲殷。”靖不乱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从未想过背弃,只是,在守护黎民苍生这条路上,你已经陷入迷途,偏离得越来越远了。”
“你们还未背弃?”皇甫仲殷忽然目眦尽裂,面目狰狞,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圆盘中央,走向靖不乱,不知是在质问他,还是在质问自己,“梦华不知和谁生了个野种!”
他顿了顿,胸口起伏不定,又平静了些许,许是察觉自己口出污言秽语,辱没身份,改口道,“不知和谁生了个孩子,就那么死了。西河堕了魔,守在炼域,和小初谋划着和我作对。只有你陪在我身边,却不肯帮我。不乱,你管这叫从未背弃?”
“梦华死了,但你连她的尸骨都不放过,做了个地牢,囚禁玉玑;”
“这几千年来,我不辞辛劳,戍守边关,满手血污,脚下尸山血海。而你呢?你就把魔气往我体内引,意图用禁术操纵我,将我制成傀儡?”
靖不乱苦笑一下,顿了顿,又说,“你可知,当初我领兵和炼域交战时,西河对我说,‘不乱,你回去提醒仲殷,让他小心,逍遥仙境许是潜伏着细作’……到那时,他都不曾怀疑过你,玉儒帝尊。”
“……”皇甫仲殷蹲在靖不乱面前,孤独无助地像个孩子。
等他抬起脸时,眼中竟然蒙上一层水雾,泫然欲泣,哀求,“不乱,你同我站一道吧,好不好?”
“我知道你深爱小初,她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同样不忍心伤害她,也尽量不让她牵扯进来。等一切了结,你们爱怎么在一起,就怎么在一起。”
“我也知道,你砍下一个龙头,造了厘旸陪在她身边……一切我都知道,只是没插手。”
“不乱,我不想和你们兵戎相见,同室操戈,你就和我站一道吧。等一统三界,往后便是大同世界了。”
皇甫仲殷垂着头,絮絮叨叨地呢喃着。
尽管他罪孽深重,但这一瞬间,靖不乱是相信,他说不想兵戎相见,是真诚的。
“恕难从命呢,玉儒帝尊。”靖不乱徐徐出声,语调轻若落雪,却又重如泰山。
皇甫仲殷站起来,背过身去,往暗室外走,几不可闻地回应:“知道了。”
他们终究是越走越远,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