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情况,应该还没那么糟。”
至少昨日魏明并没有选择在周公馆住下。
周允荣去接人。魏先生圆滑、深知行迹就代表了态度,做事滴水不漏。
周老爷请周允荣做先锋,在周公馆备下宴席。但周允荣在火车站接了人,魏明也不表态,只称舟车劳顿,做足了两袖清风的架势,称救济会有自己的章程,他在外铺张不合规矩,在外吃了一顿便饭,四两拨千斤地婉言拒绝了周允荣在周公馆小住的邀约,到了晚上就赴了章既平的约。
魏先生在泰和楼吃饱喝足后,章既平也没能留住他,魏明选了西安一家平平无奇的旅馆住下。
两头都派人去打探过,魏明的贴身的佣人只称魏先生歇下了,这两日还有私人行程,不肯再见任何人。
周老爷气得关起门来,在周公馆大骂,此人刀切豆腐两面光、一副好算计。
法国人让魏明负责最后拍板,自己则乐得清闲,只想着最后分利,魏明既肯接了这东奔西走的活,没有好处又怎么肯干。
现下两方都按兵不动。
这日,二太太攒了个局儿,让思纯请梁锦宜去自己的寓所打牌。
思纯只把梁锦宜送到二太太的寓所门口,自己却不肯一起,她可怜巴巴望着梁锦宜,“锦宜姐姐可饶了我吧,那些女人,同她们说上几句,扒皮一样把你瞧个精光,我可见识过厉害。”
思纯留下一个让她“自求多福”的眼神,说晚上一定“八抬大轿”来接她。
这一天,麻将打了十几圈,同桌的女人变着法儿地把钱朝她口袋里送,梁锦宜瞧出几人的把戏,只作不知,连连感叹自己运道好。
牌场上最耗光阴,梁锦宜赚得盆满钵满,最后还将尤绮如的宝石镯子赢了去,众人意犹未尽,梁锦宜等不来思纯过来,对众人称明日要去公司上班,得先回去。
尤绮如听了也不拦着,招呼众人继续坐,直言一会儿要阿朱去订酒席,要把场子继续到天明。自己则亲自送梁锦宜出去。
尤绮如将墙上挂着的大衣取给她,嘱阿朱去叫一辆黄包车过来,却一直不敢对上梁锦宜的眼。
“昨天老太太叫我过去,郑念恩也在。”
人都在里头,虚掩上大门,尤绮如有些不好意思,瞥见牌场上强硬套在梁锦宜腕上的宝石镯子,眼里又多了几分底气。
“她们要给影业公司放个人进去。”
“冯湘?”
梁锦宜心下了然,这才是二太太今日的目的,尤绮如必然是已经答应了,今日多番铺垫,又故意输钱给她,只为哄着她开心,好接受这下文。
二太太虚点着头,没否认。
“两人一唱一和,将我生生架在那儿,郑念恩知道她来找我,我必不会应,有老太太坐镇,她笃定我不好拒绝。”
二太太说话也像磨着后槽牙,仿佛她不是顾忌着郑念恩的脸面,而是给老太太尽孝。
老太太年纪大了,纵然没有血缘,到底是心疼这个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丫头。郑念恩一番推心置腹,称冯湘也到了找个婆家的年纪,称现在的女孩子总要交际交际,影业公司正合适,又是自家的地方,有少东家看顾,没人敢找冯湘麻烦。
梁锦宜笑了,让二太太心安,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二太太看了她一眼无谓的态度,恨铁不成钢,正要提醒她,就听见街上吵吵嚷嚷的声音,思纯携着几个女孩子从街对头过来了。
思纯向左右的女同学低声说了几句,小跑到梁锦宜面前。
二太太只好嘴边的话咽下,让梁锦宜随思纯先走。
身后的几个女学生却还没离开,站在路的一侧交头接耳,时不时不经意地朝这边望过来一眼,好似很好奇和思纯会面的女人。
梁锦宜笑着冲那头点点头,算是和她们打过招呼。
女孩子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将脸埋在宽边帽下面。
“我过来得太晚啦,都是老巫婆的事叫我们烦心。”
思纯说完,回头朝女学生们摇臂告别。几个女孩子抬起头来,脸上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叮嘱思纯明日早点儿出门。
“谁有这样的‘殊荣’被你们叫‘巫婆’?”
梁锦宜望着女孩子们离去的背影,视线转移到思纯愤愤的一张脸上。
包车将二人带往周公馆,两个人坐在一处。
思纯这才将事情讲给她。
学校里举办舞会,思纯和一众女学生们早已定好了洋装。和她交好的几个小姐妹们将洋装带去学校,她们占了一间空教室,将洋装换上,互相支招要配什么胸针和礼帽。
她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空教室的门却被人推开。
授声乐课的修女老师冲了进来,见她们穿成这个样子,涨红了脸,甚至将她们和鸭子坑的妓相提并论,思纯提起来,便羞得面红耳赤。
几个人被单拎到众人面前,老巫婆将她们几人充作反面教材,勒令众人在舞会上不许穿得这样不伦不类,败坏风气。
思纯称那位修女教师常年一件黑漆漆的长裙扫过脚背,发呆也好似在瞪人,像一块死气沉沉的老木头,人动一动,霉潮的腐朽味就悄无声息钻出来。
“那老巫婆实在迂腐,要求舞会的长裙必须到脚踝,否则统统赶出去。”
“舞会就是联谊会?”
思纯鼓着腮帮子,“原本定下的是联谊会,但后来又有好几个学校要一起参与进来,人多了,干脆改成舞会,这几天因为老巫婆的事,我食不下咽,人都要瘦了。”
梁锦宜盯着她圆润的脸颊,笑了笑,“那你还要去吗?”
“老巫婆古板,舞会又是她主持,原先定好的洋装也用不上,谁愿意去参加这种舞会,倒像是去做礼拜。”
梁锦宜心笑,这个年纪的天真与无邪就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就算学着叉腰骂人,也只会文绉绉斥两句“巫婆”。
“这样吧”,梁锦宜叫思纯附耳过来。
思纯依言照做,听了她的话,眼前一亮,又有些踌躇,“这样真的可以吗?”
“退让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些权利,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
思纯整个人都呆愣住,下意识地点头。
包车到了周公馆门口。
远处灯下,周允荣立在大门前,似乎在等她。
夜色寂静,他望过来,视线也好似沾了灯火,滚烫而热烈。
梁锦宜仔细看过去,又好似是错觉。
思纯率先跳下包车,付过车费。
“你们刚才在密谋什么?”周允荣没有动,面上却略有些好奇。
梁锦宜也下了车,随口敷衍:“没什么。”
周允荣也不生气,“蓉蓉说你去了二太太的沙龙,怎么不叫家里的车去接?”
思纯打断道,“那些汽车晃得我头晕,我和锦宜姐姐一样,都不喜欢,包车就很好,还能呼吸新鲜空气。”
“你我不像是兄妹,你和她倒像亲姊妹”,周允荣有心调侃。
思纯抱着梁锦宜的胳膊不松手,“我们本就是亲姊妹。”
“没个正形。”周允荣轻笑一声。
这时候,向管家穿过门房走过来,打断三人的交谈。
“老爷刚才接到电话,请少东家过去书房一趟。”
周允荣点头示意,随即让思纯早点儿回去睡,转头便用口型对梁锦宜无声道:“等我。”
梁锦宜不置可否,目前只有短途电话,梁锦宜猜测是魏先生所在的旅馆打来的。
“你喜欢我大哥吗?”
周允荣离开后,思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
梁锦宜一愣,笑着看向她,“为什么这么问?”
“他以前名声不好,不过也没做什么太坏的事,现在也是好的。我看得出来,大哥心里是有锦宜姐姐的,何况他对你肯花心思。”
夜色将思纯的声线搅弄得一团模糊,梁锦宜一时间不清楚,思纯是在为周允荣抱打不平,还是察觉到端倪,担忧她与周允荣之间的关系。
“他不该花心思吗?”梁锦宜反问。
要论花心思,她花的心思只会更多。
这诘问倒使思纯沉默了,若有所思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