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荣从周老爷的书房回来，梁锦宜正撑着手臂在窗台边看风景。
他随口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人却也凑过去，搭过一条手臂，落在她胳膊一侧，“魏先生相邀，明天还劳烦梁小姐与我一同赴约。”
魏明竟主动邀约，梁锦宜眼皮一跳，“明天我要去公司上班，二太太是影业公司的股东，今天还埋怨我总不过去……”
她不想对慈善展览一事表现得太过热情，一转头却迎上他微妙的表情，“下班去也来得及，总要带上夫人方显诚意。”
她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周允荣将她的身份称谓转换得如此游刃有余。必要的时候，她就是他的夫人，不必要的时候，她与白茉莉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件便于达到目的的工具。
恰巧，她也是这么想他的，很公允。
第二日，周允荣开车送她去影业公司，车停在门口时，他似乎兴致极高，特地要求梁锦宜在车内小坐，折身去了街对面的一家花店。
周大少爷最近热衷于玩浪漫，梁锦宜猜测，最初的白茉莉也是掉入这样的陷阱，一步步泥足深陷而不自知。
影业公司一旁，窥伺已久的小报童瞅准车内只剩了她一人，猫着身子窜过来，敲了敲玻璃，给她递过去一张字条。
梁锦宜隔着玻璃，飞快瞥了一眼街对面，周允荣已经淹没在人群之中。
纸条被小报童揉得皱巴巴，梁锦宜展开看了一眼，就变了神色。
“沈先生叫你送的？”
小报童点头。
梁锦宜一眼认出其上熟悉的字迹，心里略有些惊讶，却没有在小报童面前表现出来。
小报童帮鹭帮做事，虽只是跑腿的杂活，一般人不留心压根发现不了。再者，沈烬也从未主动联络过她，能找到小报童传递这讯息，足见事情紧迫。
周允荣走过来，打开车门，话里带着笑意，“怎么梁小姐总能遇见难缠的小鬼？”
梁锦宜一时不清楚这是不是有心试探，含糊应了一声，“兜售报纸的小孩儿而已。”
“我以为梁小姐会大发善心买上一份。”
“影业公司不是有现成的吗？”
梁锦宜下了车，周允荣抓过她的手，摊开向上，沉甸甸的东西被放上去，他好心帮她托了一下。
“水晶饼、枫叶酥”，周允荣看出她眼里的疑惑，“你早上没怎么吃。”
那会儿梁锦宜亲眼看他驻足在花店门口，不知道这位大少爷为何临时变了主意，买了点心。
梁锦宜见他绕过车头，疑惑地问：“你不进去吗？”
周允荣拉开车门的手顿了顿，“电影厂那边有一场需要爆破的拍摄，杜经理不在，我过去盯一盯，顺道打点一下晚上的会面的地方。”
梁锦宜了然，恐怕周大少爷口中的“顺道”才是重中之重。
直到午间休憩，梁锦宜才见到冯湘的身影。
外头格子间有职工在编排剧本，打字机声音太响，二楼的玻璃棚外的小露台，闲下来的女职工们坐在那里喝咖啡，冯湘将自己做的点心分发给众人，称自己只是过来打打杂。
女孩子们吃人嘴短，直夸冯湘心灵手巧，主动给她介绍影业公司的业务。
“这儿只不过是公司办公的地方，有时候需要借用人去厂子拍戏，我们几个都充当过配角，最好一句台词也不要，还能赚些外快。”
“易俗社和我们合作的一个影片，有个角色就很适合冯小姐。”
冯湘听得一脸茫然，却不影响她毫不掩饰地对她们的生活表示羡慕。
女职工们对冯湘的态度截然不同，并不针锋相对，反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冯湘捧着小眉递过来的咖啡，热气熏上脸颊，她没有喝，将其充作暖手的手炉，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们交谈。
众人好奇，这位周公馆的“表小姐”怎么也会到这里来。
冯湘向她们大诉身世凄苦，说到最后，人都在颤抖，可怜的手试图从咖啡杯传递过来的温度里，汲取一丝温暖。
众人听了倒抽凉气，“他们就真把你抛下了？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小眉冷嗤一声，“这世上拿女儿做交易的大有人在”，小眉想到自己家里的糟心事，又劝慰冯湘，“好在现在苦尽甘来了。”
“这儿也不是好待的”，说话的女职工，有着小巧的珍珠鼻，圆圆一点，“小眉都快要被挤兑走了。”
话是无心，小眉却脸一红，自被白茉莉当众落了脸面，她告假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乔嘉鱼也带着影业公司的人来看过她，小眉撂下狠话，不肯再回去。等她打起精神，笃定凭借自己丰富的经验，总能找到一份更有前程的工作，却屡屡碰壁。姑姑替她物色了成衣铺的活，那里倒肯接纳她。可水往高处流，她见识过上头的风景，总是不甘心的。现实使她低下头颅，重新趟进荣金影业公司这池水里。
众人见小眉脸色不好，将话题引开，与冯小姐乐此不疲地交换情报，她们对周公馆充满了强烈好奇。
冯小姐是旧式女子，自小养在周家老太太处，与少东家也算是青梅竹马，女孩子们喜好听这种八卦，仿佛将一切归到感情上去，讨论起来趣味更足。
有人问冯小姐，“少东家的夫人的来头是不是当真那么响亮？”意图旁敲侧击引出更大的隐秘来。
梁锦宜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与露台衔接的入口被花架上的几盆仙客来挡住，女职工们并没有注意到她。
冯湘提到梁锦宜的家庭，只称少夫人的父亲是在上海做钱业会馆的生意，家境殷实，旁人羡慕不来。
“真那么厉害，怎么自己女儿成婚也不过来一趟？”
冯湘眼神闪烁，张了张嘴，仿佛辩解不了这个问题，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至少少东家对她挺好的。”
细声细气而又哀婉的语气，侧面敲定了这一事实——梁父并不看重梁锦宜这个女儿。
众人从冯湘的语气里，品出一段缠绵悱恻的感情来，兴奋之余，对她同情更甚。
冯湘抿了抿嘴，补充道：“老爷也感念少夫人一个人在西安不易，平日里很是照顾。”
众人正要将心里的好奇一吐为快，就见梁锦宜向她们走过来。
“的确，周公馆也不是什么收容所，是他们人太善。”
梁锦宜径直走过去，众人呼吸一紧。
空气里流动着的火药味十足。
冯湘却听出了一语双关的意味，她有些难堪，在她的印象里，梁锦宜从没有这么明晃晃地直接对她抒发敌意。
梁锦宜却笑了笑，抬高了手中的杯子，“欢迎你，冯小姐。”
冯湘一脸骇然，手一抖，咖啡洒在绸裙上，老职工冲梁锦宜赔着笑，张罗着带冯湘去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梁锦宜笑了笑，折身回了办公室。
温顺的、无害的，这样的武器似乎更无往而不利。
梁锦宜心里暗暗称赞这位冯小姐，“示弱”这办法挺好的，她还得学学如何一视同仁地施展这要领，不能将大部分精力折损在周允荣身上。
下午茶时间刚过，小眉就抱着一摞活动水墨画的底稿，敲响了梁锦宜办公室的门。
她称最近影业公司缺少人手，积攒了一堆活，“杜经理带着乔姐去北平出公差，督运有声设备安装运往西安，杜经理走之前交代了，少夫人若过来上班，便从这些事情做起。”
小眉说，要用极细的钢笔，勾勒出原画的底稿。
“少夫人书法功底好，想必做这个也不在话下，做完以后交给我，我再交由专人填充底色。”
小眉将底稿重重放在长桌上，也不知是在替谁出气，瞥见梁锦宜手上拿着一册纯英文的电影杂志，皱了皱眉。
梁锦宜抬起头，盯着她的脸，“这个唇膏的颜色很衬你。”
小眉扬了扬眉毛，“那是自然，这可是百货商场的新款。”
小眉走后，梁锦宜将那些活动墨水画的底稿摊开，她对影业公司的项目不够了解，却也从底稿发黄的边缘看得出来，至少这不是一项要紧的工作。
她不计划在影业公司待太久，最初进入荣金影业，不过是为了和周允荣拉近关系，但她想要的东西不在这里。郑念恩将冯湘送过来，无非是因为那晚的事，刻意给她添堵。
而影业公司在周允荣手上创立，年限太短，乔嘉鱼也说过，账面上没什么问题，与梁锦宜要查的事情，相去十万八千里。
她本不打算接招，但冯小姐的到来是个好机会。等魏明的事了结后，她可以借此事为跳板，离开这里更合乎情理。
毕竟，妒意是最好的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