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从泽顺书店出来,去了百货商场。售货员们见她一个佣人也没带,态度敷衍。她吩咐他们取下一套时装,付钱时很大方。他们态度便变脸似地殷切起来,几双眼睛齐齐盯住她,轮番上阵,为她介绍近来时髦的新货,梁锦宜的态度却始终淡淡的,只要了最初看中的两套衣服。
她本可以安排人提醒白茉莉不去赴约,但即便此次事不成,周晟也还会有后招,倒不如一次打消周老爷的盘算,也借此逼白茉莉做出最后的决断。
人没有亲眼瞧见利益撕破后的丑陋嘴脸,便仍有回旋的余地。
梁锦宜站在泰和楼不远处的街边,只远远望了一眼,便见外头停着两部车,司机都是周老爷身边的熟脸。她付了小费,叫人将衣服送去周公馆,只留下一套。一件旗袍,棕榈色的毛皮外套,换上便是十足的暴发户太太的打扮。
她摸清楚包厢的位置,在泰和楼对面的成衣铺挑了衣裳,楼上有更衣室,她借口试衣服,在泰和楼对角的楼上观察。
包厢内,仆人鱼贯而入,周老爷设了很阔的排场。日头的光晕定格在玻璃窗上,看不大清里面具体的情形。
梁锦宜眯着眼,只瞧见白茉莉影影绰绰的身影,周晟在主位上举酒致意。
二人不过交谈了一会儿,周晟招招手,窗边的帘布便被佣人拉起来了。
最后一帧画面,是白茉莉伏倒在桌上,看样子像是醉酒。
不过梁锦宜很清楚,白茉莉早被名利场的酒局养出千杯不醉的好酒量,断不会因一杯酒下肚,就如此情状。
泰和楼门口,周公馆的两部车子一直没有挪动。周老爷没出来,泰和楼倒有“客”喝醉,早早候在外头的包车,悄无声息从后门接走一个“醉客”,径直拉去了向海去过的茶楼方向。
那“客”自然就是白茉莉。
梁锦宜绕过大路,避开与周老爷手下打照面,去了泰和楼后头,在茶楼对角的巷子和鹭帮的人汇合。
巷子曲径通幽,尽头的高檐吊脚可以望见背靠着的泰和楼,梁锦宜决定先探一探,却在茶楼门口被仆人拦住,称这儿不接待女客。
那仆人穿得素净,但衣饰讲究,领口的盘扣极为繁复。
梁锦宜称她是来找人的。
仆人身后的茶楼口子一张,像擎着一团幽暗的烛火,教人总疑心里头有鬼魅在,随时呼啸着扑出来将人吞进去。
“找谁?”他不动声色用身体将里间堵住,拦着她窥探的目光。
“我找白二爷。”梁锦宜随口诌了个名字。
仆人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耷拉着眼皮,“这儿没什么白二爷、黄三爷的,姑娘还请别地儿去寻。”那仆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怎会没有?我知道他在这里,你们这些人就帮他瞒着吧。”
梁锦宜思量那仆人还未去柜台查过,便称不知,可见是惯用打发人的说辞,她拿捏着话里的腔调,将一个捉奸的正牌太太架势做足。
门口的仆人看出她不肯善罢甘休,宽边的帽檐,宝蓝色的纱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她的容貌。既要脸面,又不肯低调,珠光宝气的旗袍直扫脚背。
仆人思忖应当是来茶楼的哪位老爷的太太来闹事。
梁锦宜从手袋里数钞票给他,厚厚的一沓,比寻常男客付小费要大方太多。
那仆人眼前一亮,又做出为难的表情。
她态度强硬地塞给他:“你也不想我就在这儿门口闹起来,影响你们做生意吧?我找到我家老爷,自带回去处理。”她语气活脱脱一个悍妇架势。
那仆人收了钱,不再拦她,只压低声音道:“您只当没见过我,我也没答过您什么问题。”
里头闹大了自会有人处理。
这便是与聪明人交谈的便宜,梁锦宜径直进了那茶楼,顺手从一楼壁旁的架子上取了个鸡毛掸子。
她借口送茶水,一连敲了几个厢房的门。里头都是偷腥的猫儿,见不得光,遇见蛮不讲理的,看见她手里提着的鸡毛掸子,也都偃旗息鼓,暗忖哪个这样倒霉,被自家悍妇找上茶楼来。
一楼排查过一遍,查到二楼的一间,还没走近,便有人在几步外将她拦住。
那厢房门口守着的仆人称:“这间房没人,里头已有贵客定下,实在不方便让您进去。”
梁锦宜盯着那仆人的眼梢,直把人看得不自在。她抬脚作势要冲进去,那仆人果然慌乱地挡在门前。
这时候,底下的仆人将出入的册子送上来。眼见上头要闹开,小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将册子递给梁锦宜,只称今日没有什么姓白的老爷过来。
梁锦宜随手翻过,面上闪过懊恼,她走到一旁的窗跟,推开窗子透气,嘟囔着“难道真找错地方了?”
她没错漏守着二楼厢房的那仆人松了口气儿的神色,已大致确定,就是这一间。
梁锦宜被茶楼的仆人好声好气送出去。
她折身去了街对角的巷子,鹭帮的人向她汇禀,称阮先生进了泰和楼,而白茉莉已不在席间,泰和楼外的车动了,似乎要去接什么人。
外头的天色也暗沉下来,梁锦宜没再从茶楼正门走。
茶楼的一侧往来人稀少,有个柳编筐的手艺人时不时冲着街巷口吆喝几声。梁锦宜遣一个人过去,说有笔生意同他做,拉人去巷口议价。
她悄无声息摸了过去,确定好侧窗的位置,借墙根折角,几下利落地翻上二楼那小窗。窗内以叉竿撑着,从她这个角度,能望见里头的一面屏风遮挡。
她撩起叉竿,落了地。
入眼,两道金漆彩绘的三扇屏风相对而设。绢布上金线勾出锦绣河山,将床榻拥在中间。梁锦宜绕过窗前那扇屏风,眼前是极为香艳的一幕。
床头的烟灯骤明骤暗,揣着鸭心流黄,不肯往外淌一淌,却毫不吝啬地透着绢布,一笔勾过去,把女人的嘴唇也沾得金灿灿的。白茉莉大半只手臂搭在床沿外头,烟灯一亮,她的身体就扑了一层光,艳光顺着奶白色细窄的腰往上爬,暗里的风情勾画在鬼魅的眼尾,完完全全陷进那为她造就的古宅话本里。
阮有君不是见识短浅的人,在时装新戏后,对白茉莉大献殷勤,未必不是欣赏合作之意。而周晟刻意将邀约二人的时间错开,阮有君或事先不知有此局,现在周公馆的车应当已去接那些不入流的记者们了。
周老爷若以招待之名带阮有君进了这茶楼,推杯换盏过后,再抽身离开,届时即便阮有君无意,也会是一场大新闻。
二人如果在此被记者拍下再见报,则白茉莉名誉不保。
梁锦宜几乎能想象得到,外界会传得有多难听,这还没搭上阮有君那位醋劲儿十足的太太。届时事情发酵开,阮有君哄一哄,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一个女孩子被泼上这样的脏水,却是一辈子也摘不清。
底下传来两声短促的口哨。
这是先前定下的暗号:周晟携阮有君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