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梁锦宜从周公馆出发去篆印厂前,找过一趟裴则之,彼此交换了有用的讯息。荣金篆印厂的前身是典当行,而那个神秘的库房,从周老爷发家之后,便一直由俞奇英亲自接管,就连寻常打扫也从不假手于人。
他们一致认为,篆印厂的库房一定存放着什么秘密。
有关周家的,梁锦宜都要第一时间知道,她与裴则之定好行动计划,虽然这场冒险极有可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二少爷只提了新昌公馆被陆永怀预定,且近期在筹备宴会,新昌公馆的人并未言明宴会具体定在哪一天,她必须尽早同沈烬商议下一步行动。
梁锦宜在一条煤屑小路的边上,叫停了包车,如果她记得不错,彭楼今日循假,沈烬人应该在住处。
上午,日光并不算刺眼,无字牌匾下,大门敞着,梁锦宜轻车熟路去了二层的书房。
书房的格局和之前相较有些细微的改变,靠近走廊的窗子,帘布遮了大半。屋里添了炉子,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透着冷意,大半的陈设都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影,沈烬就坐在桌前,身上披着一件旧褂子,看样子不是很保暖。
他低头处理手上的印石,似乎很不意外她的到来,只抬头看了一眼,见她不预备开口,道了一声“请自便”,就埋头专心手上的工作。
梁锦宜看他脸色泛白,给炉子里添了炭,将屋子里火烧得旺了一点儿。
“我在这里不打扰沈先生吗?”
“不会。”
“今天天气很好。”
“嗯。”
她说了几句毫无营养的话,沈烬回复得言简意赅。梁锦宜将窗子的帘布整个拉开,屋里瞬间亮堂起来。
沈烬似乎笑了一下。
“书架最上层有杂记,梁小姐可以选一本打发时间。”
梁锦宜深知与人谈判的技巧,首要的便是要沉住气,谁先开了口就是落了下乘。
她走去书架,随手取了一本志怪类的书,余光瞥见沈烬手上的印石,起了兴致。
沈烬褪下的那只红玉扳指,静静躺在毛毡的边缘。
钨刀在他手中,像是焕发了生命力。梁锦宜注意到沈烬的拇指肌理很深,水印上石的工序到了最后一步,他取下笔挂上的毛笔,蘸饱了墨,原本的字迹缩在石料里,手镜翻转,露出“平阿左禀”的字样。
沈烬人生得秀气,沉心静气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凝着一层冷峭,像一名剑客专心致志擦拭手中的鞘,三厘米见方的玺印逐渐显露出真章来。
这段时间,梁锦宜时常观摩老师傅刻印,都是阴刻居多,但沈烬这方却是阳刻的朱纹章。
她把手里的书摊开,背倚着窗子看。
桌前的沈烬用棕刷仔细刷去浮在石料表面上的碎屑。
一个上午,梁锦宜手捧着书,一目十行,根本看不进去具体内容,她将一本书翻得哗哗作响,有意识弄出动静来。
沈烬却像是察觉不出她的急躁,手上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
已经临近中午。
梁锦宜终于耐心全无,从窗根挪到沈烬的桌前,将手里的书“啪嗒”一声反扣在桌上,成功打断了沈烬正欲刷去浮料,再刻边款的动作。
他抬头望向她。
梁锦宜一手撑着桌台,俯下身吹去沈烬石料上的石屑。
“这样不就省事多了?什么章子,要沈先生这么费心?”
沈烬坐直了些,微笑着答:“对于陈老而言,我也是学生,学生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不敢不用心。”
注意到印床上还有些碎石屑,梁锦宜正准备如法炮制,沈烬却已经眼疾手快将印石收了回去,连同印床,一起放进雕着西番莲纹的抽屉里。
他抿唇轻声道:“不要直接用嘴巴吹,容易患肺病。”
梁锦宜见沈烬依旧一副淡然的模样,终于肯败下阵来,直言道:“陆永怀手上囤积了一批寿山石,他急于脱手,陈老的招牌就是一块活广告,他一定不舍得放弃。如果你们抱朴堂可以给出承诺,只要说服陈老,沈先生一定是他优先合作对象。我已经打探过,最多只需要五日,收购,或是租借机器,运输方面不需要沈先生费力,我来办妥。新机械可以缩短一大半的工期,赶在陆永怀参加红月研讨会之前,抱朴堂完全可以交上一份令他满意的答卷。”
陆永怀这种沾着“市侩”气的商人,沪上那些名流们不屑与他往来,他在上海倒卖舶来品阔了,有意结交,却处处碰壁,甚至成了那些名流嘴里的“土老帽”。陆永怀便想出一个奇招,在红月研讨会上,借陈老的声明结交名流,这批闲章真正出自谁之手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外释放出信息,毕竟连一向清高的陈老对他都青睐有加,那些对陈老敬仰的名流必然纷纷效仿。
“陈老已经同意了。”
沈烬的话将梁锦宜的思绪拉回现实。
“什么?”
“陆先生应该已经向荣金提出,由他自己提供样稿,荣金负责机械篆刻,如今陆先生手里的样稿就是出自陈老先生之手。”
“他给了陈老什么报酬?”
梁锦宜太过意外这个答案,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她从老鲁那儿看过陈志清的相片,对陈老并不陌生,细思她和那位陈老是碰过面的。在彭楼和迪恩的画作比试现场,另一回,则是更久以前,她劝说沈烬和白茉莉进行时装新戏的排演。
印象中,那是个极其固执的老头儿,还怒斥要引进新机械的西装男是一个“洋鬼玩意儿”。
像那样古板的人,怎么肯轻易将自己的心血拿出去交给机械篆刻,何况还是交给荣金这样的对家。
“从前协会的展出,收益的一部分是用作慰劳前线的。陆先生承诺,通过红月研讨会拿到协会主理人的位置,他会想办法提高此项比重。”
沈烬变相地肯定了这个答案。
“像这种空头承诺,陈老也信?”梁锦宜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沈烬用食指按压着自己的眉心,不置可否。
“这和欺诈有什么分别?陈老糊涂,沈先生也不反对?”
梁锦宜见沈烬沉默,继续道:“既然陈老先生对自己的印稿用于机械篆刻没有意见。目前我手上一批现成的新机器,我可以垫资,等机器运过来,这笔合作,即沈先生的囊中之物。比起一份订单由两家完成,相信陆先生也会认为由抱朴堂全面接手,善始善终得好。”
她自觉诚意给得到位,但是沈烬依旧油盐不进。
“陈老先生也是沈某敬重之人,给出样章印稿,是陈老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陈老的做法,但抱朴堂不会引进篆印的新机械。”
沈烬似乎察觉出自己语气有些生硬,颔首道:“抱歉,沈某只能辜负梁小姐的好意了。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事情不可以。”
梁锦宜讽刺地笑了,“陆永怀不日要在新昌公馆举办宴会,如果他真是为了在沪上站稳脚跟,这次的重头戏就不会放在西安。陈老声名在外,陆永怀选择利用他去做这个噱头并不意外,但苏杭可以接手的厂子大有人在,为什么会选择相隔千里之外的西安,选择荣金篆印厂?如果不是沈先生坚持不肯引用机械篆印,此刻的局面又要争一争。一个人大费周章去做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难道沈先生不觉得蹊跷吗?”
愤怒让梁锦宜将心里的话一气儿倒出来,等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内心希望沈烬去争这份订单,按常理,陆永怀先找了陈老,抱朴堂也不会眼睁睁把这门生意往外推。但如果沈烬真的争了,的确又会陷入与荣金对垒的局面。而这件事,陆永怀不会不清楚。
她思绪有些乱,此刻还不能深想。
沈烬平静地看向她,“凡事都要讲求一个追根溯源,这样活着不累吗?”
她起身,将身上的旧褂子取下来搭在靠背上,走到酸枝木的面盆架旁,长衫的袖口被他翻折上去,他双手浸入铜盆的清水里。
这和下逐客令没什么分别。
梁锦宜此时此刻,讨厌极了沈烬这种置身事外的超脱感。
“我原以为沈先生不是一个迂腐之人。”
沈烬背对着她,张了张口,似乎要解释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梁锦宜推门而出。
她讨厌计划被打乱,她这次过来,是带着最大的诚意来的,谈判的底价甚至可以是自掏腰包,购置那批新机器,租借给沈烬。
可原本的信心被沈烬的须臾间瓦解。
陈志清那么迂腐的一个老头儿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抱朴堂顺理成章地接下整个订单,话糙一点儿,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不理解沈烬在固执个什么劲儿,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漫上心头。梁锦宜提起手里的网袋想要砸出去,却又在丢出去的前一刻,收了手。她抬手叫了一辆包车,包车夫见她面色不虞,不敢吱声,等人坐上去,拉出去好一段儿路,才问她要去哪儿。
梁锦宜几乎在一瞬间收拢好情绪,微笑着答:“荣金篆印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