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个戏痴,往常听惯了好戏,今日却对台上的演绎不感冒。梁锦宜中途出去,拉了今日来老宅帮忙的佣人,才知道今天的戏班子冯湘请来的。
看来想看戏的不是老太太,而是冯湘。
戏到尾声的时候,老太太才仿佛忽然“醒”过来,称今日的戏不好,下回别请这家,她中途停顿了很久,又问梁锦宜怎么不见周允荣。
梁锦宜称电影厂最近筹备的新戏上映,周允荣在忙新影开机的事,总忙得不见人影。
老太太皱着眉,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但也意外地没有多问,只叫冯湘去把屋里的炉子烧热一些,外头冷得直打哆嗦。
晚上,梁锦宜坐在起居室的桌前思考陆永怀定下新昌公馆的用意,听见外头有人在吵。他们住的地方临近主楼,她推开窗子去看,影影绰绰的树影下有两人在争执。
二少爷的嗓音从阴影里传来,“先前不是你先勾着老子?这会儿又不认账了?”
蓉蓉往墙角缩,她似乎开口说了什么,又怕惊动人,不敢高声回话。
这无疑遂了二少爷的心意。
梁锦宜提起手边浇花的铝壶,半壶水脱了手,从楼上泼下去。
里头被佣人阿金加了养料,黏稠的水尽数倒下,精准无误地将二少爷打了发蜡的头发分成豁口的锅盖,显得滑稽又可笑。
梁锦宜匆匆下了楼,推开正执着于玩这场追逐游戏的二少爷。
对方扭头瞪过来,衣服也松松垮垮披在身上,一看到梁锦宜,他猛地一退,仓促之下里衣的揿扣也扣错了。
“二少爷是要闹得尽人皆知?”
周浒糟了那一泼,已经酒醒了大半,
梁锦宜没有给他反驳机会,抓了蓉蓉的手,“我带你去找周老爷。”
周浒的眼神瞬间变换了,拦在她们面前。
“好嫂嫂,我错了,看完戏贪杯喝多了,想出来走走醒醒神。”他将一切归咎于醉酒,嘟囔指责蓉蓉穿得不雅,不像个规矩的女佣。
蓉蓉往梁锦宜身后躲,不敢直视周浒。
她感觉到手心里蓉蓉发抖的手,用力回握回去,又扭头直视着周浒,“对别人品头论足,不会使二少爷高人一等,只会旁观者认为你全无教养。”
这句话落在周浒耳朵里,无疑太过苛刻,他恼了,正要出口反驳。
梁锦宜见他毫无悔改之意,最后一点儿耐心也消耗掉,拉着蓉蓉的手就往主楼的方向走。
周浒见她来真的,心里才知道怵,再次追上去拦住二人,“嫂子,我真知道错了。”
他拿出平时耍滑头的腔调,半是玩笑半请求:“嫂子别和我一个醉鬼一般计较,你也泼了我一身水,衣裳都湿透了,爸那人你也知道,他要知道了,我免不了被打得皮开肉绽。”
“二少爷想怎么解决?”她将问题抛还给他。
周浒端正了神色,向蓉蓉道歉,他每说一声“对不住”,眼神就往蓉蓉的脚踝上盯。
蓉蓉还在哭,只掉眼泪没有声响。
梁锦宜知道,二少爷看似是给自己面子,实则是往日的教训得来的经验。他才重新拿回酱油厂,生怕再闹出什么丑事,周老爷就算往常不管他和女佣人的风流事,但梁锦宜要去讨个说法,周晟不会给他这个儿子留情面。
她使眼色让周浒尽快走。
二少爷灰溜溜走了,甚至在小楼外头徘徊了一会儿,确信梁锦宜带着蓉蓉上了楼,才把心揣回去。
起居室里,梁锦宜扶着蓉蓉坐下。
“我曾经是救了你,但你不用把我当成恩人,我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但是蓉蓉,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离开。”
蓉蓉眼神发直,木然地看着她,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梁锦宜弯腰给她脱掉鞋子。
蓉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面上,方才那点儿被巨大恐惧淹没的羞耻心就溢出来了,她下意识把脚往回缩。
梁锦宜眼神顿了顿,发现蓉蓉穿着的是她之前不要的旧鞋子,后跟有些磨损,她本就穿不惯高跟鞋,当初随口嘱蓉蓉丢掉。
她没说什么,转身去柜子里找出手袋,翻出钱钞,塞给蓉蓉,让她去买一双合脚的,“是我粗心,我该送你一双新的鞋子。”
蓉蓉捂着脸抽噎,梁锦宜将人安顿着躺下,又去盥洗室拿毛巾淋了热水,给她擦脸。等蓉蓉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她轻手轻脚地出去,关上了房门。
楼梯间皮鞋踩地的声响,成功阻止了正打算去客房的梁锦宜。
周允荣从转角处上来,手里还夹着一支新点着的烟。
上次腿受伤后,他走路总是不大便利,在外头装得若无其事,这会儿却刻意显露出来。
距离梁锦宜几步远的地方,周允荣停下脚,专心致志地吸烟,像是料定她不会转头离去。
两人一句话没说,气氛静谧到诡异。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梁锦宜率先开腔,称奶奶晚上还问过他,她敷衍搪塞过去了。
周允荣笑了,感谢梁锦宜在老太太面前维护自己的形象,并诚恳告诉她:“和陆永怀去打桥牌了。”
“赢了还是输了?”
“输了。”他答得坦荡,“姓陆的技高一筹。”
梁锦宜表情略显惊诧。
周允荣已经抽完一支,朝她走过来,“梁小姐对输赢倒是很执着。”
梁锦宜今晚不喜欢这种夹枪带棒的交流方式,抬起膝盖,撞了他的腿。
“疼。”周允荣夸张地抽了一口冷气。
梁锦宜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自从上次,他们都有意避开关于那桩绑架事情的话题。
眼下,周允荣却主动挑起达到示弱的目的,趁她低头探看,他抓着她的手,往门上推。
梁锦宜皱眉压低嗓音:“蓉蓉还在里头。”
他挑挑眉毛,果然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对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态度一贯是高高挂起。
“篆印厂送过去的样稿对方不满意,姓陆的提出自己出印稿,借用荣金的篆印厂完成这批手章,原先说定的价格打了个折扣,石料也由姓陆的那边提供。”
“也不算顶坏的事,何况周老爷也是借由这笔订单向陆先生示好,一切为了之后的合作。”她随口安慰他。
周允荣盯着夜里的梁锦宜,只觉得她分张的嘴唇分外有诱惑力。他抱起她,往客房走。推了门,又朝里走,脚下不稳,两个人一同栽在床上,客房的床垫太硬。
一片漆黑的房间,他们共同叹息一声,两个人挤在一起,气温也渐渐升上来。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身上的衣服也烫得碍事。
她在黑夜里透过周允荣的瞳孔,审视自己,理智又分出两个不同的声音,一个说,她不是圣人,及时行乐才是真。一个说管他呢。瞧,理智也荡然无存了。
他问她是什么时候对他另眼相待的,她说第一眼,周允荣笑到止不住咳嗽起来。
她问他那天为什么追上来,他道没想那么多。
周允荣又问她喜欢他什么,她抱着他称自己喜欢钞票。周允荣笑她是金窟里长出来的,还差那点儿钞票,她笑得格外夸张,称自己喜欢烧钞票,自己家里不肯供。他称书房里有一只保险柜,有现钞有存单,让人取出来,供她点着玩。他摸索着,把床头上的火机拿过来塞给她,半开玩笑半认真。
她丢了那只火机,砸在薄绒地毯上,没声没响的。她的膝盖有些抖,眼里分明是清醒的,周允荣不满她如此分神,声称要叫蓉蓉拿香槟过来,她斥责他铁石心肠,说别打搅蓉蓉,今晚蓉蓉受了大委屈,他不问蓉蓉,反倒问她是不是睡不着。她不答,要起身去看窗子,风刮得沙沙的。
周允荣手臂一揽,将她拢回被子里,开始背菜谱,用好听又低沉的嗓音,念出来像歌谣。
她又怪床太硬,他笑她,明明是个刺猬,却要赖床。
后半段,没声了,歌谣也停了。
被子里只有她恼怒的声音。
“跛子。”
挨到半夜,梁锦宜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了一只狐狸,独自穿越严冬寻找果腹的食物,却冻僵在路边,自以为遇见了天底下顶顶好心肠的猎户,逐渐放下戒心。
冬天过去了,她抵御严寒的皮毛也输掉了,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