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老爷喝了一顿大酒回来。佣人架着周老爷回小红楼的路上,头顶上的叶影如精怪鬼魅化形,扑簌簌地落下。周老爷扭头,乍一看,像是黑白无常架着他上刑场,他身子一重,四肢绵软。听到周围有人声,眼一花,瞧见远处游廊站着一个穿着朱红旗袍的年轻女人,周老爷费力举着胳膊揉眼睛,两侧的人又变成了周公馆佣人的脸。
他虚软的腿登时有了力气,狠狠推了一把架着他的人,大发脾气。
佣人们以为他醉酒说胡话,都默不作声。周老爷见他们不动,心头更是火上浇油,放狠话让他们统统消失,说再不顺他的意,月钱统统没有。
佣人为难地用眼神寻求向管家的意思,向管家拨开他们,毕恭毕敬地给周老爷递上手杖,叫他们不必再管了,佣人们如蒙大赦,纷纷离去。
周老爷接了手杖,兀自向前走,步履太快也太急,走过主楼,还要再向前。向管家没制止,在周老爷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直到周老爷手杖脱手滚了出去。
周老爷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没站住,向管家眼疾手快地扶住周老爷,倚墙站着,他上前几步,弯腰将倒插秧进花圃的手杖救了回来。
周老爷喘着粗气,认清向管家这张老熟人的脸,讳莫如深地吐了口气。
“我做了一个梦。”
他絮絮叨叨说着梦里的事,一时拿捏不准他追赶的是“人”还是鬼,梦里那个红色织锦旗袍的女人卸了妆,也有一张过分干净的脸。
周老爷轻晃着脑袋,冷风吹得他前额刮骨一样疼,周老爷短暂清醒了一下。
他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有余悸。
向管家只安慰他道:“这世上只有害人的人,没有害人的鬼。”
以向管家做事的手腕,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颇为讽刺,但周老爷却点头表示认可。
他望着虚空,冲着那道莫须有的背影,死死扣着老拇指朝虚空比画着。
“我花钱请人做了一件旗袍,也是这样的红,她不肯穿,但我拿她丈夫的性命逼迫,她穿了,见我时候却丧着一张脸。”
周老爷揉了揉眼,记起一桩被遗忘的旧事,面上很快一团晦气。
向管家反倒松了口气儿,安抚周老爷,“当年的人都死了,没留一个活口。”
周老爷松了口气儿,脑中却晃过一张稚嫩女孩儿的脸。
“那个小丫头呢?”
“死在火里了。”
向管家回答得笃定,周老爷与他对视一眼,爽朗大笑:“是我多心了。”
周允荣从起居室起来,没看到梁锦宜,去客房也扑了个空,他顾不上头上的伤,去酒柜拿了酒,喝了几杯酒又觉得没意思透了。
周大少爷难以理解自己此刻的心理,只知道自己从没有过这样急迫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可惜,他出了小楼,却碰见了被人架回来的、醉醺醺的周老爷,周允荣漠视了周老爷近乎丑陋的醉态,目光才终于在游廊的树影旁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荒诞的是,他自己的手里,也同样拎着一瓶酒。
梁锦宜刚才刻意避开周老爷一行人,陡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紧接着被人攥住手,她没挣开,熟悉的烟草气息,让嗅觉比眼睛更清楚身后的人是谁。
他们身后,连着的两盏壁灯坏了,远处的连绵的壁灯一线掼了过来,幽幽的光线在几步外歇了余热。
周允荣骤然松开她的手,兀自蹲下去,将自己埋在那片黑暗里,手边的酒瓶被他抛了出去,在黑暗里发出“怪声”。
他扯着唇角,没再管那酒瓶,自西装口袋里掏出烟盒,手中铜制的火机被骤然擦亮,晃过他的侧脸轮廓。
烟支在他的指尖一明、一灭。熄了再燃,周大少爷手里的那支烟无论如何都抽不净,仿佛与他作对,他颤着手,抖了几抖,愤懑地一拳砸向了墙。
烟头撞上墙,火星迸溅,沾上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肆意宣泄着他的不满。
“混蛋。”
像是骂周老爷,也是像骂自己,他抬头,同样意味不明地问自始至终保持面容平静的梁锦宜,“你说是吗?”
梁锦宜依旧没吭声,面无表情地抬脚,用高跟皮鞋将那截将将死灰复燃的烟头碾碎。
她看不见他表情,只将自己也陷入这片阴影里,伸手摸索上他的肩头,再向上扳过他的脸,迫着他仰头。她的指尖从男人的额发,滑至眉眼,一双眼适应了黑暗,也看见了他过分潋滟的眼。
她伸手盖上上这双招摇得令她烦躁的眼。掌心下,他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梁锦宜弯下腰,轻声道:“混蛋。”
周遭一片沉寂,他就着她的手,忽然仰头大笑。
笑声停了,他抬眸看她。
“换做是你,你会如何?”
“我绝不会低头”,黑暗里,梁锦宜吐字清晰,“断绝往来,永不相见。”
“梁小姐嫁入周公馆,不也依仗了梁有声那个混蛋吗?”
他慢悠悠地起身,借着酒劲儿敞开的狼狈不堪一面,此刻终于有了取笑她的资本,将那位未曾谋面的岳父也扯进“混蛋”的阵营里,周大少爷心里痛快了些。
她并未同她所说的那样,同梁有声断绝关系,永不往来。
“我不与你同,我对他毫无情分可言。”
因为毫无情分,所以利用起来也毫无歉疚之意,她将周大少爷从地上拉了起来,放纵完了,闹剧也该收场。
这倒是她今晚最真心实意的一句话,也被周大少爷当成了过耳的风,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共鸣,像个胜利者,牵过她的手,走进壁灯摇曳的深处。